此话本虽让陈恪行大为震撼,但“前朝”二字还是牵动了他的神经,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他还是请求苏陌找到《情仇记》的原本,打算从头到尾品读一遍,从中找寻"乱朱"的蛛丝马迹。
苏陌应下,继续听他讲之后发生的事。
在听完陈恪行和游锦从地穴中逃脱,甫一回京又被送到这个别院时,他终于忍不住,叹道:“你这经历,就连话本子都不敢写!”
陈恪行苦中作乐:“等尘埃落定,我便改行写话本去,总比如今这般赴京赶考安稳得多。”
“哈。”苏陌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还想着全身而退?照眼下这般情形,你能不缺胳膊少腿,就已是老天垂怜了。”
陈恪行何尝不知,只是无端被卷入这些是非,心中憋屈又茫然。想到崔元一谈及刺客时的讳莫如深,游锦透露"乱朱"时的似笑非笑,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拍案:“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了!”
苏陌顿时来了兴致,激动道:“你要做什么?准备反抗他们了?”
陈恪行却缓缓坐了回去,神色平静:"智者相时而动。眼下最要紧的,是静观其变。"
"哦。"苏陌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显然对他这般"相时而动"很是不以为然。
陈恪行笑道:“说实话,原本我心头千头万绪,见着你后,却踏实了许多。”
他这话说得突然,但苏陌也坦然接手下,有些得意道:“因为有我这个智囊在身侧,觉得安心?”
"非也。"陈恪行摇头,一本正经道,"连你都能寻到我,若圣上当真要查,又岂会寻不着?既然我还能安然在此,想来必是大师兄在圣上面前周旋,暂保我无虞。"
这般直白的言语让苏陌一时语塞,偏偏又无从反驳,只好勉为其难道:"所以你要等他们主动告知真相?"
陈恪行微微颔首,转而含笑看向苏陌:"不过我也不能虚度光阴。苏陌,你方才说记得那黑衣首领的样貌?"
“你要我把那人的样貌画下来?”苏陌立即领悟到他的意思。
“知我者,乾章也。”陈恪行嘿嘿笑道。
听他忽然唤自己的字,苏陌只觉浑身不自在,嫌弃道:“也就这种时候你才会这般顺着我说话。”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道:“我瞧你这儿连套像样的茶具都没有,更别说丹青颜料了,我先回客栈作画,明日再来寻你。”
送走苏陌,陈恪行慢慢踱回房内,这才有闲情细细打量这座崔家别院。
白墙青瓦的两进院落,翠竹环抱,飞檐翘角依稀带着江南韵致。比之崔府的庄严肃穆,此处更显清雅灵动,让自幼长在方陵的陈恪行心生亲切。
念及此处,他愈发感念崔元一的体贴周到,若非这位师兄暗中相助,这一路怕是更加艰难,就连游锦那一关都未必过得去。
但想到游锦或会借解药之事相挟,陈恪行只觉额角又隐隐作痛起来。
游锦与崔元一本就立场相左,私交更是淡薄。若他当真以解药相要,逼自己对师兄行不利之事,又当如何?
地穴之中只顾着逃生,无暇细思这些。如今静下心来,越想越是心惊。
游锦此人看似恣意妄为,实则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即便突发变故,也能迅速权衡取舍。
地穴中的种种历历在目。陈恪行自问,若易地而处,他未必敢将解药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甚至曾有龃龉之人,赌一个暂且合作,共寻出路的可能。
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破不了机关,甚至冷眼旁观他毒发,到时游锦又做何解?
思及此处,他才陡然意识到游锦的识人之利明,正因为他正是看准了自己既能破解机关,又不忍见人受苦的性子,才会将解药相托。
因为对象是他陈恪行,所以游锦才会这般行事。
想通这此节,他的头更痛了。
思索间,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自身后响起:"春寒料峭,陈公子可要回房避风?"
陈恪行转过身,就见之前开门的那个老仆温和谦恭地站在自己身后,语带担忧。
他这才惊觉现在还是春寒料峭,但自己匆忙间只穿了游锦给的外袍,残破的里衣则和先前脏乱的外袍一起丢在了琅花阁。凉风袭过,只觉得浑身肌肤都泛起寒意。
"有劳老人家指路。"陈恪行道过谢,随着老人行至最里间的厢房。
只见窗明几净,陈设简雅,乌木案上一枝连缀的黄色迎春花,在青瓷瓶中绽出盎然春意。
进入内室,陈恪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老仆在一旁介绍道:“这宅子原是四十年前一个官宦人家的旧居。老爷十几年前买下,让大公子在此静心读书,直到大公子入朝为官,才搬去京中府邸。”
陈恪行恍然。难怪这般眼熟——当年在瓦安时,他常去崔元一的住处品读论道,那时师兄案头便常插着应季的鲜花。他曾赞过这份雅意,崔元一却只是笑笑,未曾多言。
想到这是崔元一曾经住过的地方,陈恪行不由得起了些兴致,问老仆:“想必崔师兄幼时便是稳重内敛,颇有君子之风吧?”
不料老仆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摇头:“陈公子猜错了。”
"那崔师兄幼时是何模样?"陈恪行大感惊奇。他见惯了崔元一处变不惊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其他样子。
老仆嘴角含笑,眼中流露出些怀念的味道:“小时候的大公子,比小姐还要腼腆几分。虽说聪慧,却极怕生人,每逢府中有客,总要躲在我或小姐身后。性子也软,从不曾大声斥人,有时被老爷说重了,还会偷偷抹眼泪呢。”
这……这是崔元一?
见陈恪行一脸不敢置信,老仆忽轻叹一声:"不过这都已是八岁前的事了。外人只见大公子如今沉稳可靠,却不知......"
话音戛然而止,老仆似是意识到失言,忙躬身道:"老奴先去为公子备膳。"说罢匆匆离去,徒留满心好奇的陈恪行。
哀怨地看着老仆远去的背影,陈恪行长叹一声,坐在桌案前的酸枝木雕花椅上,陷入思索。
八岁之前......也就是说,崔元一的性子是从八岁后开始转变的?
他忽然想起,崔元一正是八岁那年拜入孙仲言门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腼腆怕生的孩子,变成如今这般处变不惊的模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崔元一,为何要千里迢迢拜在致仕的孙仲言门下?
便在此时,一个久远的传闻浮上心头。十五年前,昭圣七年,先帝尚在位。那时的世家大族中,崔氏尚未独大,尚有范阳卢氏与之并驾齐驱。然而十五年前,范阳卢氏因犯下大过,全族流放北境。十之七八的族人死在流放途中,即便侥幸抵达,也因水土不服、劳作繁重而相继离世。这支曾经显赫的名门望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卢氏……大师兄当时肯定知道了什么,拜入孙仲言门下,莫非是为了让崔氏避免重蹈卢氏覆辙?
孙仲言一生致力于清除所谓的"前朝余孽"。卢氏的覆灭,是否与那些地下势力有关?
陈恪行向后靠在雕花椅背上,头一次恨自己不懂朝中局势,连卢氏被流放的缘由都无从知晓。
不过,卢氏......这个姓氏总觉得耳熟。他虽非过目不忘,却也堪称博闻强记,定是在何处见过或听过这个"卢"字。
……
沉重的木椅与地板相错,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陈恪行猛然站起,脸上写满错愕。
他曾无意间听到孙仲言与崔元一的谈话,而他们提到的,那个雄才大略,文武双全,差点谋逆成功的反贼,不就叫“卢亘韬”么!
………………
甘润的龙涎香在显阳殿内袅袅萦绕。年轻的皇帝刚下朝,连肃穆的龙袍都未及更换,便迫不及待地倒卧在矮榻的虎皮褥子上。大宫女撷兰熟练地为他褪去外袍,柔声劝道:"陛下,春寒未消,披上白狐氅衣再歇息可好?"
当今天子刘沨年方十九,生得唇红齿白,清俊秀美,兼之性子活泼宽和,宫人们倒也不甚惧怕,常与他笑闹作一团。
因此,前朝曾有耿直大臣当庭斥责他"长于宫中妇人之手,何堪承一国之重"。
众臣心惊胆战,生怕天子降罪,刘沨却只是一笑置之,事后依旧我行我素。而如今朝政又大多由世家与游家父子执掌,众臣也只好由着这位皇帝上梁不正,供在龙椅之上,权当他是个威严的吉祥物。
吉祥物皇帝懒懒应了一声,任凭撷兰为他披上轻暖的狐裘。正要阖眼小憩,忽闻珠帘轻响,小黄门在门外禀报:“崔中书求见。”
“崔元一?”刘沨虽然料到他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让撷兰整理好衣冠,方道:"宣。"
珠帘再次轻响,崔元一俊逸端方的面容出现在门外。他一丝不苟地行罢君臣之礼,歉然道:"臣冒昧,扰了陛下清休。"
"崔中书言重了。"刘沨含笑示意他入座,"所为何事?"
崔元一望着小皇帝精致面容上故作关切的神色,心头渐冷,开门见山道:"臣此行,是为臣那个不成器的师弟,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刘沨挑眉,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崔中书此话,朕却是不懂了。"
他施施然起身,站在镂花的窗棂前,夕阳的余晖斑驳的散在他明灿灿地团龙锦衣上,也照亮他明丽精致的含笑面容。
“崔中书应当明白,提前召陈恪行入宫,本是尊师孙仲言的意思。如今你擅自将人带走,即便朕不追究,你又当如何向尊师交代?”
崔元一默然片刻,方道:"陈师弟已有功名在身,若贸然秘召入宫,倚仗陛下荫庇,日后难免惹来非议。师弟心性纯良,不谙朝政,臣这个做师兄的,总该多为他想一想。"
刘沨听出他弦外之音,略显讶异:"你......"
但在见到崔元一看似平静面容下的波澜,他又舒展面容,笑道:“既然崔中书愿意搭桥,那朕便领了崔卿的这番心意了。”
……
离开显阳殿时,已是月明星稀。宫中豢养的几只黑头黄鹂见人出来,婉转啼鸣数声,又归于寂静。
崔元一踏出宫门,候在门外的小童忙迎上前,欲为他披上挡风的氅衣。
见小童衣衫单薄,唇色冻得发紫,崔元一轻轻拦住他的动作,接过氅衣反披在小童身上,温言道:"我来迟了,辛苦你了。"
说罢径自登上马车,撩起车帘道:"夜深了,一同回府吧。"
小童眼中光彩愈明,羞涩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
行车途中,他偷偷望向崔元一,却见对方闭目蹙眉,难得流露出疲惫之态。
他见惯了大公子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再大的风波也能从容化解。此刻这般情状,反倒令他心生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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