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马上时,程克青频频回望一侧的谢耘,只见他反手牵住缰绳,气定神闲地跨在马背上。她望得次数多了,谢耘也察觉一丝怪异,索性勒马停步,微一颌首,“问。”
程克青抿嘴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奇道:“首先,我没有要怀疑你的意思,你哪里来那么多钱置办这些行头!”
“可以报账。”
“……”
程克青目瞪口呆,“如此铺张浪费,你不怕谢耘责罚你么?”
“不会的。”谢耘露出罕见的笑容,认真地解释道:“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心胸开阔,平易近人……”
“好了好了,打住。”程克青打了个冷战,撇嘴压下一点嫌弃之情,稍纵即逝的变化被谢耘尽收眼底。他轻哼一声,“嫌弃?下去走。”
说完勾起手指吹了一声哨,身下的马儿得到指令扬蹄一绝骑尘,连带着程克青□□的马争先恐后奔腾起来,颠得程克青头昏眼花。她咬紧牙关稳住身形和烈马较上了劲,分毫不泄,两人你追我赶,行至临阳观所在的昶州,竟比预算的时间还要快上些许。
两人入了昶州,谢耘驻足在一家客栈前。
程克青别着一口气,终于逮住机会讥讽道:“怎得?今日才赶了多少路,就累了要休息呐!”
“此地的菊花酥颇负盛名。”谢耘招呼客栈跑堂上前牵走马匹,叮咛着安排精细饲料,随即扫了眼程克青,揶揄道:“不愿吃?那等马用完饲料,咱们即刻上路。”
程克青笑容满面,“若真的好吃,我品鉴一下也不过分嘛。”
两人进了客栈,谢耘依次点了些菜肴,和几样时兴的糕饼。反正吃人嘴软,她张罗着帮谢耘摆好碗筷,添好茶水。
饭菜一一呈上来。她已经习惯了吃饭时谢耘那毫无胃口的吃法,所以并不假惺惺地客套,端起碗筷埋头痛吃。
忽而听得谢耘轻声问道:“你想回去么?”
“想啊,咱不得忙完了再回去?”程克青腮帮子鼓起来,一嚼一嚼像个兔子。
谢耘一怔,默了一会,补充道:“我是说,回三剑山庄。”
珍馐美馔顷刻间难以下咽,程克青梗着嗓子,谢耘递上一杯茶,她接过来茶盏面色如常,心中却曲曲柔肠寸断,继而低声道:“要回去的。”
平静的湖泊骤然起风吹皱了水面,一层层涟漪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了。
程克青定了定神,怅然道:“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谢耘眼底闪过一丝星光,他正色道:“我会帮你寻找你师父,你就不要回鱼渊谷了。外面天高海阔,你更应该去成就一方天地,而不是隅于谷里柴米油盐。”
程克青冷笑了一声,双手却无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口,“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帮助。况且我不认为你我之间的关系,好到可以替我做主的地步。”
气氛瞬间降临到冰点,客栈里的宾客高谈阔论把酒言欢,唯独他们这一桌,两人剑拔弩张脸色极为难堪,小二本想上来推销下佳酿,远远看了一眼立刻有眼色地掉头就走。
谢耘瞳孔骤然一缩,面色冷淡道:“我们的关系,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点头之交的关系,萍水相逢的关系,两不相欠的关系!”程克青终于抓到气口,妙语连珠的回答抛向谢耘。
“好,好。”谢耘点头好似十分认同程克青的说法,轻笑了一声,道:“小二,结账。”
程克青忽然心生不妙。
远处候着的店小二迎上前来,朝谢耘一看。谢耘眉头一挑,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
水曲柳方桌上,谢耘面前的杯盏干干净净,程克青面前骨头渣残羹剩饭一片狼藉,这一对比,答案显而易见。
店小二扭脸冲程克青笑道:“劳驾您,一共五两银子。”
程克青握着拳头怒火中烧,但转念一想,输人不能输仗,她从怀里掏出碧玉簪子递给店小二,“拿去抵了。”
小二的手还未摸到玉簪子便被谢耘截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程克青,“你非要这样?”他的目光如冰刃刺向程克青,随即扔下几粒银子起身离开。
留下店小二和程克青面面相觑,小二尴尬道:“多余的银子找给您么?”
程克青板着脸,没好气道:“你自己留着花吧!”
她出了客栈遥遥一眺,谢耘正背对着自己躬身收拾两匹马的缰绳。程克青心下烦躁,扭头朝反方向走去。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离了你我还找不到临阳观了?等我去临阳观找到吕松臻杀了他的头,也就完成云娘的嘱托了。大不了我回兹州找师父去,再也不受这腌臜气。
她闷着头心中思绪万千,尚未留意街边的店铺飞出一个黑影正好砸过得自己一个趔趄,她稳住身形一看,黑影是一灰头土脸的小脏孩。
小孩子涕泗横流爬起身子朝店铺叩首,连连哀求,“求您行行好吧,救救我娘吧!”
药铺里一男声回道:“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晚了可就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孩子不愿意接受如此残忍的事实,趴在地上不停地作揖。
程克青隔着街朝药铺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这么和孩子说话?缺教养呐?”她一把拎起还匍匐在地上的小孩,又掏出手帕粗鲁地帮他囫囵抹了两下脸蛋,心疼道:“你娘呢?在哪?我帮你瞧瞧。”
小孩子指向远方,颤抖着声音道:“姐姐救救我娘亲吧!我领你去!”
孩子发力跑了两步又摔了一跤倒在地上,应该是伤到了膝盖,抱着腿疼得龇牙咧嘴。
“你别急呀,这下摔了个结实吧?”程克青弯下腰想抱起孩子,发现半大点孩子重得要命,她双臂一用力便拉扯得琵琶骨生痛。
程克青正在思索如何使个巧劲能抱起孩子时,突然觉得手臂的力道豁然一松。谢耘已经牵来了马,将孩子单手横抱起来放在马背上。
“你家往哪儿走?”程克青一面揉着发痛的筋骨,一面轻声细语附在马旁问道:“指给我看。姐姐让马驮着你走得快些好不好?”
“沿街一直往前走。”小孩懂事道:“昌儿谢谢姐姐。”
程克青乐道:“你叫昌儿?”她瞥了眼一旁面若冰霜牵着缰绳的人,煞有介事道:“光谢谢姐姐不行,还要谢谢有钱哥哥的马。”
昌儿点点头,冲谢耘认真感谢道:“谢谢有钱哥哥。”
谢耘眉色舒缓,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仍旧紧闭双唇一语不发。
“你娘怎么了?生了什么重病?”程克青担心马背颠簸昌儿会滑落,便腾出一只手按着昌儿的后背。
“我们住在临阳山下,这两日临阳观打斗不休,我娘也受了伤,没人管我们死活,家里的钱也用完了,我娘也要死了!”昌儿越说越难过,将头埋在马背上哇哇痛哭。
临阳观在打斗?
程克青和谢耘眼神交换,她心领神会,轻轻拍着昌儿的后背,“临阳观怎么会打起来呢?”
“师叔不见了,他们要分门别户,已经打了好几日了。”
昌儿的泪水滴滴滚落,坠进马的皮毛里,湿漉漉一片。
程克青将马毛理顺,漫不经心问道:“你师叔是哪位呀?是不是姓吕?”
“你怎么知道?”昌儿瞪着眼睛,“我师叔叫吕松榛,你认识我师叔么?”
程克青嘴角一抽,心想:我不光认识你师叔,有人还托我要拿你师叔的项上人头。
“我和你师叔有过一面之缘,他既是你师叔,怎么舍弃你们母子不管不顾?你知道他去何处了么?”
“师叔走了好久了,没有人管我们了。”触及伤心事,昌儿瘪着嘴忍不住再次将脸埋进马背嚎啕大哭。
他哭得极为伤心,谢耘不必说本就不怎么会安慰人,程克青自小散养惯了只有挨骂的份儿,哪有听人安慰的时候。
于是,一男一女身居马侧,马背上驼了一个伤心欲绝痛哭流涕的孩童。男子面色清冷疏离牵着马,女子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将将算是安慰这伤心的孩子了。远远一看却是怪异滑稽至极。
“姐姐,我家到了!”昌儿指着岔路口一座矮矮的农家院。谢耘闻声勒马,将昌儿从马上抱下。不等安稳落地,昌儿一瘸一拐喊着娘亲跑进屋里。
一声声“娘亲”忽而变成长长的哀嚎。
程克青脸色一变,闪身冲进里屋,张了张口,忽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一妇人卧在榻上,两眼圆睁面色如纸唇色发青,身上的棉被沾染了块块血迹,一条手臂伸长指向门外,似乎在控诉着天地不仁。
她和那妇人四目相对,程克青浑身冰凉手脚发麻,整个人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撕裂拉扯回那噩梦的一日。
那时,她日夜兼程赶回三剑山庄,血海尸堆一片废墟,山庄里遍地凋零沦为焦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散的散。她踢开师父的房门,被师父的婢女绊倒,那是她第一次触摸到尸体的冰冷和僵硬,那尸体便如这妇女般死不瞑目和自己两两相视。
少顷,双目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整个世界顷刻间变成肉粉色。
耳边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别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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