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无澈追问道:“你们就那样分开了?”
谢耘不说话,手中的茶水凉了之后十分苦涩,他浅啜了一口,又将茶杯随手摆在桌角。
若说分离是不舍的,谢耘尚且可以宽慰自己天涯若比邻,但比分离更痛的是,眼睁睁看着一代武林绝才就此陨落。他见过程克青少年侠气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她遍体鳞伤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程克青出现在鱼渊谷究竟为何,可既不能愧对世代用性命守护灵津玉砂丹的宗亲,又不能袖手旁观漠不关心。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护送她离开鱼渊谷,外面的世界天高任鸟飞,他有一百种方式给程克青一个好归宿。
谢耘沉默了片刻,问道:“谢闰提到的那李成蹊的旧人,可有下落?”
无澈回道:“他未提及,但根据随行之人的供词,应是他前往临阳观悟道时认识的。”
“临阳观?咱们鱼渊谷可算是和道士纠缠不休上了。”谢耘眉头一跳,“害死父亲那道士还没下落么?”
“差人去了潜江台,尚未找到尸体。我已经加派了人手。”
谢耘点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体。这几日我出谷一趟,你不必随行。”
无澈正欲开口询问为何,陡然眼睛一转,眉飞色舞地应了一声,“好。”
---
“小青!哪有你这样磨豆子的呀!”冬青从筐里捞起一把豆渣,满面愁云。
程克青丢下磨盘,不明就里,“怎么了怎么了?磨得不够细发么?”
冬青捻起渣滓,“你得先将皮去除,不然磨出来带腥味,敏敏吃了会吐的。”
“那我磨得这些都白废了?”程克青死盯着将将要满了的箩筐,痛觉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白费力气,她讪讪道:“该不会,要重新打磨吧?”
“当然啦!咱们平日做事总是要仔细些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好。”冬青撇撇嘴,“你再重新取些豆子,记住了嘛?先泡发了,再把皮择了。”
程克青不死心,“一颗一颗地择么?”
“当然。”冬青笑道:“晚饭前我来检查哦。”
可怜天见,要一颗一颗择这豆皮,她得择到猴年马月去了?程克青拎着箩筐心中恨恨道:我堂堂一代女侠居然要在这里择豆子,师姐和师兄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要笑话我半日。
她甚至能想象到师兄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让这些豆子好好磨磨你那急躁的性子。
是了,师兄总说她功夫差强人意便是因为性子急躁。
择就择,区区豆子,能奈我何?
程克青当下心中宽慰不少,她取完豆子路过后厨时,正巧碰见白术在吩咐上午的饭菜:“小姐今日要食些素菜,不要油荤。”
一婆子正在剁肉,回道:“小孩子长身体,怎能不吃油荤?况且我菜都备好了,你轻飘飘一句话,我又要重新准备。”
“小姐这几日脾胃不佳,见不得荤腥,你怎么非要和小姐反着来呢?”
“好了好了,简简单单个事情,你倒惯会扣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归念居由你当家做主了呢!我换就是了么!”
白术败下阵来,不好发作,只能摔门离去。
婆子一边哐哐剁肉,一边念叨:“小小年纪挑得不行,有什么吃什么吧。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给我发配到这地方来。”
自从新的婢女婆子差遣过来后,程克青留心观察了几日,这些新人一类是白术冬青类得力婢女,极为上心敏敏的日常起居,还有一类倒也马马虎虎中规中矩,剩下的便是这婆子般仗着年纪大了总想着得过且过混日子的人。
程克青嫌麻烦懒得思考,规矩听人家差使,让干什么便干什么。她本不想管这些家宅之事,但又想到连翘临死的托付,一切为了敏敏,看来有必要整治一番这不成体统的归念居。
忽而听得“嗖嗖”两声,一粒石子飞来,程克青占着两只手提着箩筐,不能还击,只好身形一闪,循声望去气骂道:“你就不能走正门来找我么?”
谢耘身着月白色长衫,从亭亭如盖的树荫下走出来,负手而立瞥了眼程克青的箩筐,自然而然上前帮她提起来,“近日忙么?”
“忙!忙得我都脚不沾地!”程克青怨气升天看了眼谢耘,愤愤道:“同是做工,怎得你就轻松得要命?我就累得要死不活?”
谢耘面无表情道:“工种不同。”
两人坐在树荫下,程克青感慨道:“你来得真是时候,帮我打点水来把这豆子泡上。”
谢耘环顾四周,问道:“水井在何处?”
程克青吸了口气,笑吟吟道:“在我头上,你来钻井吧。”她瞪着眼睛向远处一点,“那不是么?”
谢耘默默挑着水桶打了三桶水,才将将把一整筐豆子泡好,白皙的手心被麻绳磨得发红,他随即看了眼程克青正在捶腰的手,问道:“近日身体如何?”
“还行,死不了。”程克青将水里的豆子拨开,挑开浮在水面的杂物,“最近在练习心法,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这鱼渊谷的水土还真是养人呐!”
谢耘将胸口取出的药瓶又原封不动塞了回去,叮嘱道:“修身为主,切记不可硬来。”
“我心中有数。”程克青闷着头挑着豆子,猛然抬头问道:“你有钱么?借我点。”
“你要钱做什么?”
“哎呀,有没有嘛?我到时候还给你嘛!”程克青见他磨磨唧唧,身子往后一斜,张口准备开始岁月史书歌颂自己的功德,“是谁......”
她刚蹦出来两个字,谢耘手脚麻利从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她,“够么?”
程克青掂量了两下钱袋,眉开眼笑:“够了够了。”
谢耘正色道:“拿了钱,要办事的。”
“杀人我可干不了!”程克青甩干手上的水,十分抗拒,“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我......谷主......”谢耘看了眼程克青,补充道:“就是谢耘,差我出谷一趟。上次抓住的那人是谢耘的堂哥谢闰,他受奸人所惑背叛家族。不过你放心,谢耘行了家法令他服毒自尽,尸首扔下了潜江台。此次出谷便是寻找那奸人下落,好斩草除根。上次你我二人合力抓获谢闰,谢耘很是看好你,所以想让你我一同前行。”
“你说,谢耘很看好我?”程克青仰天大笑一场,“病秧子你真仗义,不独占功劳,还想着我一份,我陪你去!回头你在谢耘面前好好替我美言几句!”
她略一思索,“可有那人的线索?大海捞针可行不通。”
“那人在临阳观修行。”
程克青心头一怔,临阳观?云娘令她提头去见的便是临阳观的吕松臻。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
她急道:“可知那人的姓名?”
日头正毒,阳光流转到程可青的脸上,谢耘不动声色挪了个地方,正好挡住直射而来的太阳,回道:“不清楚,那即刻出发?妥否?”
“明日吧,今日活还没完呢。”程克青指着地上的豆子,“我还得一颗颗剥皮。”
“此事简单,你休息去吧,两个时辰再来,我保证颗颗分明。”
程克青感动至极,郑重其事夸赞道:“病秧子,不枉我一片赤诚之心待你!我真没看错,你真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见义勇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谢耘强行压制住上扬的嘴角,颇为嫌弃道:“夸张。”
---
归念居的内室,敏敏正伏案练字,一笔一划练习得极其认真。程克青在门外立了会,一咬牙撩开珠帘,轻声唤道:“敏敏。”
敏敏放下毛笔,似乎有所预料,“你也要走啦?”
一句“也”字很是用力,说得程克青鼻子一酸,“谷主差我外出办件事,我去去就回。”
“我还以为姐姐一直在生我气呢!”敏敏笑弯了眼睛,“能回来就再好不过了。”
程克青解释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答应了连翘,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提及连翘,敏敏的双眼又垂了下来,她小声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敏敏,人生便是有得有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看连翘走了,我不来了么?你还有冬青姐姐、白术姐姐,他们都来了。”
敏敏低头不语,倏尔抬头,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坚定道:“好!我等你,你办完事一定要快快回来。”
程克青扬起手掌,“我答应你,咱们击掌为誓!”
一只柔软的小手覆在大手上,用力一击震得程克青心头一软。
和敏敏交待完需注意的事情,程克青将院子内的丫鬟婆子一应张罗起来,集中到院内,想了想又从床榻下摸出簪云剑佩在身上。
冬青奇道:“是有什么要事宣布么?”
“要让小姐来么?”白术往里屋张望了一会,不见敏敏的身影。
“青姑娘有话直说,我们还有好多活没做呢,不似有的人什么也不干光使唤别人。”王婆斜睨了一眼白术,话里有话。
白术忍无可忍,回嘴道:“谁闲着了?哪个人不忙得要死?”
程克青稍一用力,宝剑出鞘直插王婆身后的廊柱,剑锋入木七分,铁器寒光四射。众人皆噤若寒蝉三缄其口,看着程克青大气不敢出。
好险!再多一分力,她便要露馅。
程克青面若冰霜,眼神锋利似铁刃逐一扫过在场的人,同她目光交碰的人纷纷低下头或移开目光。须臾,程克青肃声道:“人心有眼,刀剑无眼。想必各位也很好奇,连翘走了我为何能留在此处。实不相瞒,程某在此便是得了谷主谢耘的指令特地督察各位,不止是我,谷主在你们其中另设有暗探,日日汇报你们的行径。做得好固然有赏,干得差的,就别怪我如实向谷主禀告。”
她抬指一颗石子击中剑刃,石子顷刻断成两半,“离心离德行为不端者,别怪我刀剑无眼。”
众人皆面面相觑心生疑惑,暗中苦想平日是否有行为不矩之处,犹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是程克青口中的“暗探”。
“近日我刚向谷主汇报完。”程克青从怀里摸出钱袋,掏出银子一一交予每人手上,“念着一同处事的情分,此次我只捡好的说,谷主的赏赐人人有份,但下一次,我就不一定再念旧情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捧着手里银两看着程克青心下五味杂陈。
程克青凌声问道:“都记着了么?”
“记住了。”熙熙攘攘的声音,虽不齐,但皆有回应。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再加上她狐假虎威,应该是差不多了。程克青用力取下廊柱上的簪云剑,吩咐道:“好了,忙去吧,我也去忙了。”
冬青扯住程克青的衣袖,怯声道,“小青......青姑娘,晌午的豆子您留着我做吧。”
“那怎么行,你有你要忙得活,再说豆子我都泡了半天了。”程克青眉头一扬,打趣道:“怎么?你要抢功?”
“不是的,我没有。”吓得冬青手一缩,借口要去看茶逃也似的躲进里屋了。
程克青收了剑一路疾走,心中焦躁地想着,也不知他走了没?
未进门便远远瞧见一欣长的身影负手而立,脚边一陈旧的筐,和少年的芝兰玉树格格不入。
那人见了程克青,面色冷清,但双眼压抑不住的骄傲之色,他下颌一点,漫不经心道:“都在这了。”
一整筐豆子被尽数剥去皮,应该还细心地投了好几遍水,一颗颗豆子光滑整洁地躺在箩筐里,阳光一晒,竟有些熠熠生辉的意味。
程克青忍不住雀跃着拍掌,口中连连称赞,“好厉害好厉害!我的天老爷,你的速度怎么如此快,看来作工是门学问,我得好好跟你学着!”
谢耘抿了抿嘴,迅速压下逐渐上扬的嘴角,轻描淡写道:“还行吧,可能有些天赋不是人人都有的。”
程克青双手抱拳冲谢耘行了一礼,双臂一挥,语气夸张道:“谢十三!我要奉你为神!糕饼之神!剥豆子之神!打水之神!”
眼见谢耘眼色柔和些许,程克青趁火打铁,“那个……我晚上还缺点柴火,你好人做到底,再帮帮我嘛!”
谢耘瞥了一眼程克青,眉头一挑,提醒道:“既然奉我为神,不供奉点诚意来?”
程克青猛然后退一步,双手一摊面露难色,“我真没钱!”
“……”
“行了,稍晚些,我会将捆好的柴放在门下,你好好收拾一番,明日启程。”
程克青眉开眼笑,“好说好说,都听你的,你现在又多了一神位,是我的柴火之神了!”
谢耘面上似乎并不吃这一套,他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言简意赅地评价: “油嘴滑舌!”
白日照青空,极目无氛垢。程克青美滋滋的想着:真好,又省下一件活,赶紧抽点时间背背心法。
这厢,无澈正指使三四个婆子清扫院内一地的豆皮豆渣,瞧见谢耘少见的眉眼舒朗进来。他迎上去,打趣道:“心情不错啊,看来那程克青好生把您夸了一顿?”
谢耘沉下双眼,清了清嗓子,“再去砍些干柴,仔细捆好了。”
“……”无澈愁云密布,“谷主,您忍心让您亲身的侍从去砍柴火么?我这双手可是使刀的射箭的!”
谢耘宽慰道:“砍柴刀也是刀,去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