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雪梅

雪下了整夜。

早起一看是白茫茫的,景色正好。窗外屋檐下挂了许长的冰棱,树梢的积雪落下来,发出簌簌的轻响。

柳玉鸾昨夜晚睡,今早起的就有些迟,醒来时院子里已经活气十足。因为过生日出门去,一群丫头小厮们被他放了假,昨日的闹腾劲儿没过,一早起来院子里还是嘻嘻哈哈的。都是些半大的丫头小子,昨晚赏他们吃酒,微醺时在院里嬉闹了半夜,光是大雪人就堆起来两三个。柳玉鸾也没去管,他心里装着沉甸甸的事,静思多自扰,不如好好的看一看这样的活泼模样来宽心。

他裹着软狐裘门口去看热闹。不知道是谁淘气做的机关,一早起来反扣的篓子罩住几只雀儿,竟然还有一只灰毛兔子。女孩子们爱这些灵巧的活物,凑在一块儿叽叽咯咯,反把鸟雀的声音全都盖过了。

主子开了口不必早起当差,她们一多半儿都是睡迟了胡乱披衣起来,云鬓缭缭的模样不显得糟乱,反倒天然去矫饰,一个个娇憨可爱,真是好一副美景图,描红点翠丹青画,画的是海棠簇簇朝慵起。

看着她们那样,才明白檀郎怎么总爱惯着院里那些小丫头子。蓬勃朝气,这样看来,果然赏心怡人。

守在廊下的大丫鬟听见响回过头来,见着柳玉鸾,就忙吩咐两个轮着今日当差的丫头去端水来洗漱,略收拾了一下,主仆都去廊下看那只胖乎乎的大兔子。

没一会儿银朱也来了,在外头敲门,他同这儿的仆人们已经挺熟稔,就和去开门的侍女笑言:“你们这儿好热闹,老远隔着墙根那头就听见笑,这是做什么呢?”

侍女兴冲冲的牵她过来看灰兔,到柳玉鸾跟前行了礼,问她怎么一早就来,她笑吟吟的回:“咱们公子听说了昨儿是您的生辰,他没赶上正日子,今日起来看见庭院里梅花开得好,着我送一枝过来,算是补您的寿礼了。”

她说话时调子脆生生的,当真千伶百俐。柳玉鸾看她,和所有大丫鬟们一样的,一身利落的锦红缀花裙袄,领袖处都是白的风毛边儿,先前受伤的手藏在袖里,只露出指尖来,双手斜捧着一大枝嶙峋的红梅,人花两相映,站在皑皑的天地里,更显得盈盈傲雪。

“你家公子有心了。”柳玉鸾对胭脂说不上热情,那枝风骨桀然的红梅倒很得他的眼。遂收下了,命人找一个花瓶插好,放在屋里摆起来。

相思馆里虽然大,红梅花却不多,仅有的一些好的,都种在海棠苑那儿,这天胭脂命银朱顺道带了一枝去给玉哥儿,一回头看见隔水那一畔,就想起来也该送一枝给他的这位邻居,于是又打发个丫鬟折花过去。

檀郎早就起了,听见是对面来的人,十分和气的客套了几句,问了胭脂公子好,问了银朱姑娘做什么呢,得了说姑娘送梅花去玉哥儿那的回话,他笑着点点头,又问海棠苑里一切可妥贴吗?吃的用的有什么短了少了,千万要记得和管事们说……

他这一通体贴关切,把那丫鬟直说的晕晕乎乎出去了,两眼都是金星乱舞。

送小丫鬟出去的侍女知道这不是他平素的为人,回来时掩着嘴一个劲儿笑:“公子这是弄什么玄虚呢?”

“天机不可泄露。”公子神秘兮兮的一笑,挥手让她外头找小姐妹几个玩去,别忘了让小厮把外头送回的案卷都拿来。侍女应诺一声出去,没多久果然小厮把今儿一早送来的案卷都抱进来,堆在书房案头。

檀郎揉了揉脖子坐下来,照例一份一份翻阅。

那些都是世子爷手上的公文。王府封地的大小琐事,朝局的风吹草动,外邦的情势变故,途经各个渠道得来的消息都在这儿汇总,再捡紧要的传进洛花卿耳里。于处理这些事上,檀郎是世子爷手下最得用的一个。从他跟在世子爷身边至今,这些都做得惯熟,但近来变故太多,连他也颇觉有些头疼。

新帝的龙椅尚未坐热,诸方势力眼巴巴的都盯着,除开一直与他争锋相对的信亲王,边疆军报断续传来,总也没个消停,再有近一年来不断的天灾**,怎么看都有些人心惶惶的势头。

如今洛花卿出门去了,虽然不用每天挑选一回的将重要的事件回上去,但杂事就更多,不光是原来的那些,并着叛军那边世子爷的消息也要十分留心起来。这些事虽然王府里也有自个儿的渠道,可总不如世子嫡系来的详尽,隔日往王府报一回,那是孝道,至于往宫里呈报,更是必不可少。

他去翻那一堆文书,里头果然有洛花卿的传信,提及乱民顽抗,让领头起事的那些人逃出去一个。本来是不该逃出去的,似乎是有人插手,里应外合,他怀疑是京中有人从中作梗,言辞里恨恨不已。

还能有谁。檀郎唇角一抿,笑着把书信扔回桌上。见到苏家公子从东郊回城去他就知道,信亲王殿下要不在这里头插上一手,也不配是他信亲王了。只是没想到,苏国公胆小了一世,连自己亲家大祸临头也不敢贸然插手,临老来倒生一个赤血丹心的豪杰孙儿,当真好忠心,好胆色,若他爷爷知道他如此有勇有谋,想必要老怀大慰,哪还怕不能辫子一翘两腿一蹬。

促狭的这么一笑,他又想起这位老国公还有两个更加大智大勇的外孙儿。果然是亲表兄弟,难怪在择主这件事上,大家的眼光都是一样的。当然,在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件事上,大家的固执也都是差不多。

真是搞不懂,陛下的龙椅尽管眼下坐的是摇摇欲坠,可他既然已经坐上去,那自然有的是人为他披荆斩棘,他总能坐稳。信亲王放不下是他当局者迷,这些人怎么也总跟着执迷不悟呢?

苏老国公那在檀郎看来执迷不悟的外孙儿柳玉鸾眼下正在看花。

他也收到信,和那些公文一块儿送了回来单写给他的,是洛花卿的闲话家常。柳玉鸾信纸抽出来一半又停下,按在桌上。他不是很想看了。里头的话万一要是太柔情似水,那要乱他的心。

他就去看桌上的红梅花。

那花是艳的,艳而不娇,有一些地方沾着残雪,冷冽得很。送花来的人已经回去了,她和院子里的一众姑娘们玩笑了一阵子,回去时还来请过安。远远的在廊下门口,柳玉鸾正看着手里的信封沉思,没让她进来。她眼神在公子和信笺上转了两回,最后什么也没说,屈膝行了个礼,没声息的退下去了。

从园子里穿过去回海棠苑,隔着一水见着对面临水的亭台里仆人们有条不紊的往来穿梭。对面的人应该也是可以看见这边的,两相遥望,这样恰好的安排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银朱并没有刻意去窥看对岸,她目不斜视的往海棠苑走,守门的小厮替她开了门,她双手拢着裙裾,抬脚跨过门槛,翩然似的走进一片花影的院里去了。

她刚回去不久,檀郎这边的一个侍女沿着回廊一路绕进门,停在门里回话:“银朱从玉公子那边回来了。”

“这么快?”檀郎抬起头来。这可有些反常,这丫头有好些天没去,按理该多呆些时候,柳玉鸾格外高看她一眼,她又长袖善舞,没道理这么快就让他厌弃。他皱皱眉:“去把棋盘摆好,预备沏茶,说我请玉哥儿来下棋。”他又把刚答应一声要走的侍女喊住,补充一句:“等等!别急着这会儿去,再等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唉,最近的事儿也太多了……”

最后的一句不是说给侍女的,是他自己低声的抱怨。他手上事杂,就算要同柳玉鸾斗心眼儿,还得忙里偷闲才挤的出功夫来。

说归说,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等他终于忙完手上的这些事,派小厮去请人时,却有人传报,园子里来了不速之客,正在正堂上等着。

正堂往日是不让人去的,只给殿下待客用。

“你说谁来了?”檀郎英气的眉一拧,以为自己听错了。

“七王府派来的,是王爷跟前的内侍,叫小豆子,说与公子是旧识。”

真是反了天了!

檀郎觉得自己额角青筋一阵乱跳,一时十分的愁苦。七王爷府里有多少内侍他不知道,可绝没有一个叫做小豆子的旧识,倒是他知道早些年另有一个人经常明目张胆打着七殿下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义亲王府有个女中豪杰,这些年据说被她兄长教得越发稳重端庄的小郡主,似乎有个闺中的小名,叫豆青。

往正堂去的一路上檀郎肚子里将鸦青连带他这个胆大妄为的妹子颠来倒去的骂。什么叫越发稳重?扮成内侍混进相思馆这个样子的稳重?那可真是稳得世所少见的重。

檀郎心中恼恨,可惜他惯风雅,骂不出豪情万丈来,实乃人间憾事。

他一面遗憾,一面命跟着的人留在门外守着,自己进正堂去,果然里面正对门,左首座位上不客气的已经坐着正在喝茶的少年版小郡主豆青。

当面一见,才显出义亲王殿下这些年苦心教导的成果来。一身男装的小郡主见他进来,放下杯盏,先掸了掸袖子“你来了。”抬手示意檀郎坐下:“多有打扰,我今日来,是要问公子打听一些事。”这一开口就显出里面的不同来。檀郎原本以为她是故态复萌又要调皮捣蛋,正愁着怎么蒙混过去,这么一看,真是有什么正经事儿也难说,倒不那么急了。

他从善如流,上去和小郡主见过礼,顺着她的吩咐往一边退去。要是换了旁人来这么一出喧宾夺主,那是要被打出去的。可既然是这位小郡主,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常年把几位兄长的手下人和几位兄长本人都一同当她自己的手下人来使唤,虽然如今长成了大姑娘,可显然在她那些兄长那儿,她依旧是有永远是个小女孩儿的特权。

檀郎恭敬的在她下首坐下,笑道:“属下还以为您是又闷得慌来咱们相思馆逗乐子呢。原来是有正事么?”

“我知道花卿哥哥为了朝廷上的事儿在同我哥哥吵架,我来这儿,哥哥是不知道的。”豆青低着头压了压搭在腿上的衣摆:“哥哥不许我打听,旁人就都不敢和我说,我猜花卿哥哥是不怕他的,我想问你,七郎他在东城究竟怎么样了?”

她说的七郎就是先帝七子,当今幼弟,先前被派往东边赈灾的七王爷洛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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