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闲棋

七王爷如何,按照世子爷信里的说法,他是受了伤的。可这话,却不好和他的未婚妻小郡主说。想来鸦青不许她打听,就是这个意思。

这位小郡主之任性,比世子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十四岁那年就敢换了男装偷跟着世子爷逛花街去,累得世子爷被几位皇子殿下轮着番儿的骂。十五岁时又差点儿混在一队亲兵里跟着七皇子上了战场,吓得她哥哥朝也不去上,连同几个教养嬷嬷一起整整的家里守了她半个月。连世子爷和义亲王也敢得罪,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与七王爷青梅竹马的长大,感情极好,要知道了他伤重的消息,没准儿前脚出了相思馆,后脚就出城直奔东边去了,到时候义亲王鸦青来寻晦气,那才叫没地方哭去。

是以檀郎一权衡,抖抖衣袖,笑道:“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个。”他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撇水面浮的茶沫子,悠闲道:“殿下前两天送回的信里提及,王爷似乎是受了些伤,也就是顺口那么一提,想来是并无大碍。男人嘛,在外头打打杀杀,有那么一处两处受伤总是在所难免的,咱们殿下既然去了,总不能让七王爷殿下丢了命回来。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怎么能不担心。”小郡主揪了揪衣角:“他去了这么久,头些时候还写信来,自打灾民们起了暴乱后,连只字片语也没寄回来过了。”若只是这样,也不至于她就心神不宁,怪只怪鸦青千方百计瞒着她,越瞒的紧,反而越惹她心慌。她想来想去,旁人都怕她哥哥,只有洛花卿不怕,大概是敢和她说实话的,因此偷偷过来,非要问清楚不可。

可她终究单纯,并没有想到,虽然洛花卿他不怕死,他手下的人却不想惹麻烦。尤其是相思馆里现今还住着柳家小公子,鸦青极厌恶柳家,平时有世子爷的面子在,陛下在上头看着,遮掩着就哄过去了,但凡要在他面前露一点头,那可要后患无穷。

檀郎自有他的考量,同鸦青一样,他亦觉着小郡主还是不知道这事儿的好,然他嘴上自然要天花乱坠的岔开了说:“这件事,想必您的兄长义亲王殿下不许您过问,是有道理的。”

豆青小郡主一愣,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一双睁大的眼睛十分的水润而有灵性,里头询问的意思挺认真,这么一看,很是好骗。

“您已经长大了,也许明年就要嫁去七王爷府上,做了王妃,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比如相思馆,您其实是不该来的。”

怎样去做一个王妃,这也是一门大学问。

檀郎就把这里头的学问掰开来说给她听。从待嫁的姑娘家从风俗上是不好婚前多和未婚夫婿相见的,一直说到大家闺秀们到了她这个年岁上,都该好好的在家里绣嫁衣了。再把义亲王的爱护与七殿下的英勇都夸了个遍,又说郡主这样患得患失,那一定是因为即将嫁给七王爷的缘故。

“女儿家在出嫁前总是要格外敏感些的,您可能比别的女儿家敏感的更多些,那或许是七殿下同您一块儿长大的,彼此更亲切,关心则乱罢了。”他说的这样笃定,好像他自己从前嫁过了一回似的。

这些空话哄哄没什么心机的小郡主也足够了,小姑娘让他轻轻柔柔的劝了一回,说什么灾民暴动,七王爷顾及不上,或者顾及上了,可东边太乱,消息一时传不过来,这些都是有的,就是世子爷半道寄回来的消息,也有丢失的时候呢。

听檀郎说话,总有一股子让人心安的意味,妖言惑众,这也是他的一样本事。他善辩,哪怕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太阳说成月亮,只要他肯费些唇舌,就非能说得人家信以为真不可。

小郡主单知道他是她花卿哥哥手下一号常年随侍得用的人物,可她从来没细究过这些底下人的得用究竟是为什么,也只好中招。等到她又戴上纱帽被檀郎送出来时,脸上的忧心忡忡已经没了一大半,还能有心思假模假式的粗着嗓子和檀郎作别:“咱们王爷的话,小人已经传到,天这样冷,公子就别送了。”如此客套几句,随后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她来时是偷偷的来,丫鬟也没带一个,回去时檀郎安排了人跟着,都是暗中,明面上还是她一个人,独自回去了。

山南相思馆,不是这位郡主该来的地方。这儿虽然外头传的多么绝,可终究是世子爷拿来养男宠的地方。万幸她还懂得打着七王爷的幌子,换了一身男装来,否则只怕她一走名声就传出去,明儿那位义亲王殿下就要来山南拆房子。

不过小郡主装一个内侍倒是装的很像,实在古灵精怪。檀郎不由的莞尔,世子爷他们快要将这个女孩儿娇惯坏了。她这样天真可爱,也确实该被娇惯些。

这个插曲一结束,檀郎一路笑着回去,柳玉鸾已经在等他,抱着他的手炉,使唤着他的丫鬟,心安理得的和自己下棋玩。听见响声就回过头来,手停在棋盒上,皱着眉:“喊我来下棋,自己又出去了,这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事出突然。谁知道客人这时候过来。”檀郎赔笑,侍立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他亲自过去斟酒一杯装腔作势:“请满饮此杯,赎罪则个。”

柳玉鸾不客气的接过来,酒是温的,入口刚好,又把喝干的杯子递给丫鬟,道:“你来看看这一局,是黑棋赢了还是白棋赢了。”

檀郎凑过去看,顺口问他:“怎么你不问问外边是谁来了?”

柳玉鸾就问:“是谁来了?”

他这样让问就问,令檀郎哑然失笑,坐在他对面挑了颗黑子放在棋盘上,径自笑了好一会儿。他算是见着了,把无欲无求能做到极致,眼前这位,就快登仙,红尘也留不住他了。这念头更让他好笑,他摇摇头:“是义亲王府的小郡主,来打听七王爷的伤。”

“原来是那位郡主。”柳玉鸾想起来了,重九日那天跟着世子爷去庄子上玩,半路上见过的。听说她是指了给先帝的七子,是桩好姻缘。既然檀郎起头,他免不了要顺着他的话头没什么兴趣的问一问:“怎么七王爷受了伤呢?”

“先前水患时派了去东边赈灾,后边在叛军突围时受的伤。消息早传回来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小郡主。”

“还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嘛。殿下信里没同你说么?”

“没有。”

檀郎抬眼看他,狐疑的:“殿下写了那么厚一封信给你,这么大件事儿也没说,他都和你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情话绵绵,风花雪月,家长里短,酱醋油盐,另有柳玉鸾再敢招蜂引蝶他就回来打断他的腿再绑在床上给办了,如此云云。

柳公子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的翻了个白眼:“废话。”

那么厚厚的一叠废话。檀郎想,或许灾民叛乱的事儿,没有朝廷说的那么十万火急也不一定?世子爷他可真是闲,闲的军机要务通通惜字如金,却有时间去写这许多废话……

他对他殿下此举颇为不齿,也跟着翻了个白眼。

对面柳玉鸾盯着棋盘,一边琢磨,捻棋的手就一边用指节蹭着下巴尖儿,突然抬眼看向檀郎,略一顿,还是问:“他呢?受了伤么?”

“你问的是咱们殿下?”檀郎一愣,摇头:“并没有说,小伤想来免不了的,大处总该无碍。”他看了看柳玉鸾。原来世子爷也在防他?因此这些关键的大事才一概不和他说么?他越想越觉得是。

柳玉鸾一向不管闲事的人,却主动打听起东城的叛乱中世子爷如何,檀郎心中一凛,不免想起和他越发走得近的海棠苑。

又默然许久,一盘棋下得差不多,他就无意似的一问:“一早上那位也让人给你送了花去了?”

“什么?”柳玉鸾不知是想什么去了,一乍的从思绪里抬起头来,顺着檀郎的目光扭头看到背后不远处窗下摆的梅花,他怔了一会儿:“哦,是这个。”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真是好花。”

“还是那个银朱送去的?”檀郎没理会他后知后觉,状似随意的下棋闲聊:“怎么近来她那儿没有新的曲子了?我看着去你那儿也少。”

“兴头过了。”柳玉鸾看他一眼:“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是嘛?”檀郎又下一手,吃掉他一大片白子,棋路上步步紧逼:“我瞧你起先还挺喜欢来着。”

“只是偶尔听一听。谁还指着弹曲子过活呢?”柳公子看他一眼,落下一子。

“这一招下得妙极。”檀郎一抚掌,大笑:“玉哥儿?玉公子?你醒一醒罢,你这就要输了。”

局中黑棋白子原本是难分难解的,可惜最后那一着白棋自填了死路,余下的也就不用下了。柳玉鸾一看,随之哑然,揉着额角笑叹:“是我输了。”

他棋艺远比檀郎好,这一输输得稀里糊涂,着实毫无道理。他今天心思不在下棋上,明面上看不出来,一过招时却处处露馅。

就这样又下了几盘,次次都输,直到柳玉鸾手一摆说不玩了,没有久坐,告辞出去了。经过海棠苑时遇到胭脂正要出门去,身边跟着的是园子里拨过去的几个小厮,没有带着他的两个婢女了。他近来正得宠,声势浩大些应该的,这架势不知道是出门干什么去,想一想也就是那么几个去处而已,不是这就是那,没什么好猜。柳玉鸾同他不熟,没招呼他,两路人各自侧开,让一让就错过去了。

后边胭脂的小厮看不过眼,仗着主子跟前得脸,小声抱怨:“这位玉公子怎么这样?白费公子一早还给他送花去,当面遇见了连声谢谢也不和咱们客气。”

“都这样。”胭脂停下来,回眸一瞥:“这些富贵公子哥儿们,一向都是这样的。”颇有些自嘲的哼了一声:“要我是他,也不乐意搭理我这样出身的人。”他又笑:“谁稀罕呢?我为他谢我才送的花吗?”这话说的,倒是很看得开,确实是有点儿胸襟的。他也确实是可惜在风尘二字上。

如果结交一番,柳玉鸾就会知道,这位花街里出来的胭脂,其实是个才情并不输檀郎的妙人。可他们终究不会深交,就如同他不会爱上洛花卿。

因为他是柳玉鸾。

他正应在“眼高于顶”这四个字上了。这是世家公子们的通病,越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些,这个毛病在他们身上就越根深蒂固。

也好也不好。在好的时候说,这是极有风骨,等到不好了再说,就是目中无人。都随着兴衰在旁人的褒贬之间荣辱了。

这样的人往往更易碎。以往捧得太高,有朝一日跌下来,才会粉身碎骨。

按这个道理,柳玉鸾本该跌得头破血流的。可他命好,他从云端落下来,不是掉进深渊,而是落在世子爷的掌心里。

十指纤纤的一双手,用绫罗编一个高枕无忧的笼子,垫上厚重的情意,软软的再将他托起。

那本是金戈铁马歃血提刀的一双手。

真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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