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再回到相思馆时，又一旬过去了，他回来的比预计晚了几天。

东边那几个城的事，拖延的太久了，情势上也是一变再变。明明是夏末里发的水患，事到如今却从大水后突发的时疫变成饥荒，再被有心人一鼓动，索性成了叛乱。

大概是那几座城这一年里赶上背运了，小半年没消停，直到世子爷这一次回来前才渐渐有了安定下来的模样。

收拾残局安抚人心这事儿，朝廷自然另派人去。洛花卿不太擅长，他会打仗，带着兵马杀了过去，把领头起事的都给揍老实了，辣手砍掉一大批人——那比砍瓜切菜也难不到哪儿去——杀得那些人闻风丧胆，他就撂下个血流成河的烂摊子回了京。

金殿上复命时和信亲王一照面，散朝时世子爷还冲着他笑。面容冷俊得霜雪似的，眼风一扫，身上刀兵的血腥直削过来，笑意里很有些炼狱里出来的鬼气。他向苍蓝一拱手:“二堂兄，久违了。”

“好说。”信亲王也向他一拱手。他这一回里外都没落着好，鼓动这次叛乱和他脱不了干系，洛花卿没抓着他的把柄，可他行事一向直接了当，借着平息叛乱这个由头直接动手，使得他二堂兄吃了个闷头的暗亏，人手钱财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失。洛苍蓝元气大伤，脸上的虚情假意都不用做了，黑着脸绕过他就要出去。

“老七也让我带回来了，留下了半口气，如今正养在他王府里，二堂兄不看看去？”洛花卿跟着转过身，搭在刀柄上的手捏了捏，无端的蓄出来一种凶狠。

洛苍蓝停下来，转过头，连假笑中的敷衍都懒得掩饰了:“当然要去的，我那儿还有一支上好的人参，正好带给他。”

他说完，觉得身后凛冽的寒气越发逼近，洛花卿踱到他身边，满怀深意的又是一笑:“真是客气啊。”他近乎是阴恻的看了洛苍蓝一眼，踢起战袍的下摆，冷飕飕的跨过门槛出去了。也不管洛苍蓝看着他的背影，是怎样的深吸一口气，把眼底酝酿的怨恨浓得要溢出来。

皇家哪里有兄弟，七王爷玄英和信亲王苍蓝的生母还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又怎样？叛军下手时可并不因为这个就对洛玄英手下留情。这位二堂兄手段如何，洛花卿这一回算是彻底见识过了。

事已至此，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一场大的纷争。鸦青说的很对。哪里有相安无事的道理，至尊之位这回事，自古就是不死不休的。

好在洛花卿不怕，他在外头一向是刀剑般凌厉的，进可开疆守土，退可列将封侯。诚然，他卸甲归来时，也实实在在是个兢兢业业的败家少爷。

这回和上回不一样，他先是回王府里住了几天，诸事安排妥当后才收拾的齐齐楚楚的滚去了他的相思馆。

岁末的天已经十分的冷了，他咯吱咯吱踩着积雪从门外进来时寒气冲得柳玉鸾一哆嗦，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愣了愣，撑起半边身子伸着头往外看，夜色一片黑蓝蓝的，天确实是还没亮。

“殿下这又是作的什么妖？”他倦懒的又躺回去，抬手遮了遮眼，那烛光晃得他眼睛疼。

跟来的侍女们服侍着世子爷解下斗篷又换下外出的衣裳，打水的掌灯的，忙碌不停。洛花卿洗了手和脸，示意把灯烛挪开些不要放在晃眼的地方，合着双手哈气，坐在床边给他遮住光。“我思来想去，有句话非得现在就问，不问睡不着。”

他从来都想起一出是一出，柳玉鸾也快习惯了，紧了紧被子，闭着眼打了个哈欠:“您问。”

洛花卿弯腰凑过去，伏身在他枕边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撩他脸侧的发梢玩:“我一走这许多天，你有想过我么？”

柳玉鸾睁开眼。

离得洛花卿很近，两张脸都模模糊糊阴在暗处，只有彼此眼里是沉墨色的晶莹，相对看着，好半晌的凝望。

“说呀。”世子爷眼睛亮亮的，眨巴着，兴致高昂的催他回话，又觉得柳玉鸾若实在没想过他，未免有点儿没面子，自己给找补了一声:“你要是没想，那就这会儿现想过，也来得及，我不罚你。”

他已经不复刚回城时那一身的煞气，这样柔情蜜意的依床夜话，只有一股子的娇纵和顽劣，让人看着觉得可爱极了。柳玉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由的微笑，忍不住伸手在他发顶揉了揉:“想过的。别闹了，去睡吧。”

哪来那么好的精神头，好好的觉不睡，天没亮就跑来找人撒娇玩。柳公子眯着眼翻了个身，晕晕沉沉的又睡过去，他做了个绿水青山畅逍遥的好梦，高山流水听了一半让吵醒了，还指望着再入梦接着听完下半截。

“睡就睡。”被这么敷衍过去，世子爷不高兴，撇了撇嘴，就势钻进他被窝里去，在他身上乱搓揉:“我在调戏你呢，你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冷不防被抓住了手，牢牢的按在胸前，柳玉鸾呓语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攥在唇畔吻了吻细细凉凉的手指尖:“明儿再调吧，我困得很。”

指尖的触到他的嘴唇，柔软而温热，让洛花卿轻轻一颤，像被撩拨过的一根琴弦，余音嗡嗡的在心底绕来绕去。

他的手被抓着，从背后搂住了柳玉鸾，这位置极好，很方便他低下头，把脸贴在他后心的位置。

他想起来，那一年岁月还好的时候，他爱一个人。他们就是这样的。

夜阑人静时灯花融化了最后一滴烛泪，暗夜一晃就是漆黑，他用耳朵贴着一颗心，听它跳，一下又一下。

他仿佛又回到那时候去了，连同所有的怨恨都柔软下来。就像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那时他为人是不那么强硬，好哄好骗，几句软话就能说得他喜笑颜开，心里从没有过隔夜的恩怨。

柳玉鸾一定是睡得太昏沉，忘了世子爷是谁，自己是谁。他那么温和的语气，几乎要让人以为这就是当年那个与他相知相熟的柳家小公子了。

那当年么，其实也不是多美满的当年，可它像烈酒，再辣再呛，满脸泪的灌下去，喝醉了，就能梦到带着啼痕的甜蜜。那实在太醉人了，一旦又翻出来，总让人忍不住挨着疼再去重温一次。

或许一狠心折腾折腾自己，就彻底忘了，也是种解脱。可世子爷娇气，不肯和自己为难，他至今没能戒掉这疼。

他安静了一会儿，想完了过去，突然伸手去掐柳玉鸾的脸。最终也只是轻轻的捏一捏，那么漂亮一张脸蛋，掐坏了怪可惜。世子爷如今哪儿都好，怜花惜叶这一点最要命，他咬了咬牙，摸黑向着那张美人脸瞪一眼:“实在可恨！”

怎么这么让人舍不得。

这么踟蹰了一会儿，起身下床去了。怕柳玉鸾天亮时醒来演一出春梦了无痕，翻脸就把他踢下去。他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冬日里天亮得晚，世子爷就去外边软榻上歪着，仆人们各司其职去了，一下子里外都静下来，就听见外头刮大风的声音，呼啦直响，像是远处山林里什么巨兽压着怒气嘶吼似的，吼声震得窗棱和外头枯树丛都嚓啦个不停。

柳公子这个人，过日子很是讲究，若说他讲究个风花雪月，到了世子爷这儿就只落了个风流花心，总而言之合不来就是了。那些琴棋书画的玩意儿他赏不来，就去折腾养在屋里的一盆茶花。

这盆花没见过，是他出门后才有的，兴许是下头人为了公子喜欢这些凑趣进上来。乍一看大约是个珍品，究竟哪一品，世子爷认不得，他不爱时弄花草，打量半天，只知道那花蔫蔫的，养得不好。他往出走，打起帘子向守在外间的侍女招手，问:“最近是出了什么事么？”

这个出事的，指的当然是这院子的主人。

侍女声音放得轻柔柔的，怕吵醒了人，行礼回话:“前些天公子病了，大夫说是天冷受了寒，引发了旧日的病根。吃了药，这两日已略好了些，旁的，就没有什么事了。”

难怪连花也没人好好养了，要不是主人没闲暇理会，这些花鸟鱼虫，想来都该精心被养护着的。柳公子入了相思馆以后，大把的时间没处消遣，都空耗在这些闲事长物上了。

洛花卿点点头，挥手让侍女下去，又转身进来，看了一会儿那花，进了里面去，索性就坐下来盯着看柳玉鸾。

柳家的小公子久病，反反复复，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前头看着他很好，世子爷几乎忘了这茬，还和檀郎说他生了前几年那场大病以后，虽然记性坏了，可是人却硬朗不少。

真是无稽之谈。显然他还是老样子，有事没事不病上一病，就好像全天下的大夫都要被饿死了似的。

“真乃圣贤也。”世子爷拖长了调子喟叹一声，把自己给逗笑了，他动了动，换个姿势，继续看着柳玉鸾。

天渐渐就亮起来了。

柳公子再醒过来时天光大亮，世子爷趴在桌边，守着一盏灯，悄没声的看着他。就只是看着，虚耗光阴的看，没有柔情似水，亦没有思绪万千。像春日里看山，夏日里看水，不为什么的看一看，把好时光都给看过去了。

这么一眼，万水千山从心头过尽，让柳玉鸾觉得很是宿命。他动了动，拥着锦被坐起来，撩了撩幔帐，从床上下来，说:“你回来了。”

“嗯。”洛花卿在那儿趴了半天，趴得骨头都犯懒，有气无力的哼唧一声算是应他，偏了偏脑袋冲外面喊:“来人，你们公子起了，进来伺候吧。”

柳玉鸾自己去披衣裳，问:“什么时候来的？”果然那会儿是睡晕了头，一醒就都忘了。世子爷得意自个儿的先见之明，还好他是坐在这儿的，没有挨到床上找踹去。脸枕在自己胳膊上蹭了蹭，懒洋洋嘟囔:“半夜，给你守夜来了。”

柳公子嘴角一抽:“……那真是多谢。”

他说完，低头呆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洛花卿，最终没留痕迹的笑了笑。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这话或许有些不对，可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了。世子爷既然回了山南，这一整天，合该都要留在这儿了。原本柳玉鸾要静养，他来了，当然是静不成。世子爷虽然体贴他，可骨子里还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丝毫不会觉得自己碍着了谁的清净。于是光是早饭就里里外外的翻了一遍花样，药膳送来时他又指手画脚的添了一堆麻烦，看书时他在屋里逗鹦鹉，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柳玉鸾终于放下书:“殿下，大夫说我得静养。”

他还振振有词:“静什么养？我早说过了，你这个病，就是闷出来的。”

柳玉鸾没有办法，索性不看书，过去和他一起逗鹦鹉。更称了他的意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柳玉鸾说话，从这些天都干些什么事一直盘问到有没有再去勾引园子里丫鬟们，尤其是海棠苑里那个银朱。

“我又不是你。”柳玉鸾气笑:“没有那么多拈花惹草的纨绔毛病。”

“这话不对。”世子爷戳了戳那大鹦鹉，戳得它一扑棱:“我看你这做派，也很有当个纨绔的天赋了。每天玩鹦鹉多无聊，下回让他们送两只蟋蟀罐子来，我教你斗虫，那才好玩。”要教人当个败家子，世子爷乃是当仁不让的一位名师，他忽然对误人子弟这件事有了浓厚的兴趣，又想了想，贼兮兮眯起眼笑:“还有一桩要紧，哪天你好了，能出门时，我带你逛花街去。”

柳玉鸾:“殿下真是……”他噎了噎，勉强找倒到一个词形容他:“热情好客。”

“嘿嘿，好说好说。”洛花卿一拱手，颇有些遗憾:“可惜你是我相思馆的人，我才不许你招蜂引蝶去。不然等青出于蓝，迷的那些姑娘公子们神魂颠倒，为师的岂不与有荣焉？”

“……您谬赞了。”

柳玉鸾今天着实好性，话都说到这会儿还没拂袖逐客。世子爷逗他一会儿，见好就收，他们难得有这么自在的玩笑，他回过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好听的博美人一笑，执事的大丫鬟进来回话:“海棠苑的银朱姑娘送梅花过来了。”

那好听的话就都咽回去了，世子爷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嘴一撇，做了个请的手势，看向柳玉鸾:“佳人有约，公子，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