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梦回

看着银朱这样义愤填膺来质问,柳玉鸾除了莫名,也有些好笑。

信亲王让他来相思馆做什么,他当然记得。相思馆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在这儿近一年,他也确确实实是尽职尽责的为他传出过不少消息。

譬如东城平乱,世子爷的军队到哪儿,如何计划,兵力几何;譬如朝堂诸事,帝党这一派是个什么态度,又有些什么打算;再譬如,更早一些的时候,他用南镇那儿极难得的一种花做借口,不露痕迹的引世子爷去埋伏的一个包围圈里走了一趟。那一趟是信亲王手下的人办事最牢靠的一趟,他差点儿就要了洛花卿的命。

可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世子爷还是没能如他所愿的死在那儿,他带着重伤逃出去,最后活生生的回到了相思馆。

可见的信亲王在夺嫡中失败,不是没有理由的。上天也不眷顾他,柳玉鸾给了他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他没能握住,这还罢了,他不反思是否自己无能,却疑心柳玉鸾不够尽心尽力。于是后来胭脂入了相思馆,带来一个银朱。

柳玉鸾蹙眉。挑来挑去派来这样一个人,连他都忍不住怀疑,信亲王府是不是当真手下无人了。他再看银朱,眼里就有些挑剔:“我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最要紧的是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和和气气的笑了一笑:“哪怕是苍蓝的王妃,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你尚还不是他的妾室,怎么反而比主母还威风呢?”

银朱顿时被他堵得哑口,脸颊上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恼的。

蛇打七寸,柳公子存心要掐算一个人的短处时,总是一刀见血。银朱爱慕信亲王,作为一个本该无情的暗间而爱上自己的主人,势必不能为苍蓝所容,这就是她的破绽。好在柳玉鸾不是她的敌人,他不爱被人指手画脚,才要压一压她的盛气凌人,却不打算穷追猛打,顺口提来吓吓她,也就罢了。

银朱受了这一威胁才恨恨收敛,忍下起初的来势汹汹,深吸一口气,这才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出去。”信亲王为了让她跟着胭脂混进相思馆,费了不少的力气。前有胭脂挡着,柳玉鸾又在绾儿那里和她演了那么一出救美的戏码,果然洛花卿一点儿也没疑心她。这是多好的机会,可偏偏她频频上门几番暗示,柳玉鸾非但不动手,还想趁机撵她出去。

“你碍事。”听了理直气壮这一问,柳玉鸾瞥她一眼。她或许是一个好的刺客,却不适合这种乔装潜伏的把戏,她喜欢以杀来解决问题,上回提了一篮子药去,话里话外暗示柳玉鸾动手,惹得柳玉鸾担心之余白白出了一身的冷汗。银朱处处破绽,落在檀郎这样聪明人眼里,不用多久就能看穿她。

若不是他及时釜底抽薪闹着要遣散众人,世子爷查出她的底细不过是迟早的事。

“我不知道苍蓝怎么会突然想到派你进来,可这委实是个下策。”他挑眉:“如果是为了害死我,这倒是条好计。”他冷然看向银朱:“可你与其忌惮我,不如去忌惮胭脂,王爷要替他赎身,却把我送进相思馆,你好好想一想,就该知道这里头孰轻孰重……”他一顿,几个念头一齐转过,恍然失笑:“哦……原来我轻看了你。姑娘女中诸葛,苍蓝只把你当做一把杀人的刀,实在是有眼无无珠。”

他一霎时就醒悟,这可不正是要害死他么?

若她的身份暴露,柳玉鸾和胭脂两个能落得什么好?她花样百出的折腾,等的就是那一天。这是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

信亲王苍蓝是个什么样的人,眼前的银朱姑娘,想必比柳玉鸾要清楚得多。

一箭双雕,要不是洛花卿对柳玉鸾的执念出人意料,此计大可得售。这种铤而走险的厉辣,委实让人脊背生寒。

柳公子几乎能想见她怎样撺掇蛊惑得信亲王殿下非杀洛花卿而后快,随后一切顺理成章,苍蓝原本瞧上个清倌儿要替他赎身回去,有了银朱献计,真赎身便成了一个假借口。自然就有后来那些公子哥儿们起哄要去看胭脂的事,多方谋划下,那一夜果然世子爷就把人带回山南,洋洋自得是从苍蓝手里抢回来个美人,并未防备这是对方一条连环计。

银朱名正言顺的随胭脂而来,打的好盘算,柳玉鸾猜想,要么是顺手刺杀世子爷,要么是引柳玉鸾动手曝露身份,借刀而诛之。她大可胡来,以她的身手,混乱中自然有她的脱身之道,事情一捅破,折进去的是柳玉鸾和胭脂,有世子爷当挡箭牌,在苍蓝那儿她想必是能够把自己推个干干净净。

这两个情敌一锅端了,她全身而退,假如事情再顺利点儿,除掉礼亲王世子这一功,免不了要记到她头上。

柳玉鸾抚掌赞叹,真是妙不可言。这些阴私手段虽然上不得台面,可却招招狠辣,有些时候,这这不起眼的小人物,果真不容小觑。

被他揭破,银朱便不掩饰,起先的怒容早就收起,换上一脸沉肃:“区区小计,不过是班门弄斧,让公子见笑了。”话虽说的谦卑,人却半点儿不谦,反而意味深长的图谋来日:“这一回你安然无恙,着实是好运气,下一回可就不见得了,来日方长,好自为之吧。”这样一看来,她连先时那些破绽都是刻意做戏了,全是为了除掉这两个在她看来的心腹大患而铺路。人的妒恨是何等可怕。甚至可以这样猜,早在知晓苍蓝有意赎胭脂时她就起了心,算算日子,没多久正巧是南镇伏击世子爷的那件事。那一回的行刺是有柳玉鸾的手笔在里头的,他当然知晓前后何等缜密,世子爷竟然逃脱,他当时便觉得有些意外。

哪有什么意外,兴许只是银朱留着世子爷一条命有大用处,她的连环计,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不是为了雄图霸业,而是为了留一条活路走后边的棋,好除掉两个眼中钉。

她把话说完,一拱手,和胭脂同样的一揖而去,背影隐隐的透出些杀气来。看着她走出院门外,柳玉鸾掂量她最后那句话,微微摇头。

一子错,子子错。

银朱把聪明全用在了争风吃醋上,她也许不觉得她坏了苍蓝怎样一件大事,也许知道,可不太在乎。

柳玉鸾想着这件事,仔细推敲许久,心里升起一丝后怕。他庆幸银朱只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刺客,而不是一个玩惯权柄的阴谋家。没有一个冷静的谋士会为一己之私而错过诛杀敌方大将的机会,只有迷局中的人,为爱所困,感情用事。

指尖湿乎乎的,柳玉鸾张开手一看,是在下大雪的天气里,捏了一手心的汗。

差点儿他就害死洛花卿,又一次。

第一次是当初大殿下派世子爷蓄意接近他,被他兄长将计就计摆了一道。他从兄长手里接过那一小瓶药时,尚且没有眼下这样的慌张。那时心安理得,只觉得小世子是既然是敌方派来的,在他身上小小用些手段也没什么妨碍。

那次柳玉鸾稳不住,让小世子看出来不对,不依不饶的逼问。彼时洛花卿眼里的伤心,至今想起来还刺得人胸口发闷。

原来人伤到极处时,是可以那样痛的。痛得一呼一吸都破碎的不成调,红着眼圈死死的咬住嘴唇,咬出一串殷色的红珠血迹,喑哑着嗓音质问:“你全是骗我,就半点真情意也没有么?”

前一夜睡前小世子还在他怀里嘀咕,要怎么同他父王去说他们俩的事:我就同他说,我替他寻一个当世无双的世子妃回去了,是柳家的二郎,家世人品自然是没得挑的,千般万般的好,最要紧是我心里喜欢……

待他醒悟时,含着浓重的鼻音吸一口气:“原来只是我喜欢。”

原来你不喜欢。既然是这样,你再有千万般好,又有什么用呢。

诀别时他说这句话,眼里刹那间的黯然灰败,至今再想起,柳玉鸾才觉出一种泣血的悲伤来。

那时候他该对他好一些的。他自己是从虚情去,就以为别人也该打假意来,没想到洛花卿来时捧着一颗心,不留神就砸碎了。

他辜负过他。

每想到这件事,都有些不让人开怀的意思在,是以他以往能忘就忘了,不做多想。偏偏银朱前些天送药那件事,明示暗示的让他想了起来,一想起就冷汗涔涔,朔风一扑更钻心,柳玉鸾轻微的一晃,小厮见机的扶住他:“公子别等了,天这样冷。”当真是冷,狐裘也穿不暖了。他不能再站在这儿,否则又要添病。这回就该是真的让风一激又病回去了。

冬季天黑的早,园子里的人又去尽了,入夜后更添荒凉。今夜雪大的吓人,世子爷还没回来,大约是不回了,他就近回王府去住一夜,要便宜得多。可柳玉鸾忍不住就在窗前往外望。雪夜里需得厚厚的披两层衾袄,摆炭盆子,抱上一个手炉,小心的只开半扇窗。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的熬着困坐在那儿。先和小厮说一阵子话,那能聊些什么,没一会子就说尽了,就换他的侍女来,侍女一遍一遍替他换桌上的热茶和手炉里的碳,不时陪他说上一两句话儿解闷,姑娘家心细,看出些什么来了,柔声劝他:“不如先去睡,这么晚,路也不好走,殿下怕是回不来。”她嫣然一笑:“从前殿下长久不回来的时候也常有呢,自从您来了,他夜里回来的次数还要多些。”

她说的在理。柳玉鸾犹疑的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沉声自语:“说的也是。”起身往床榻那边走:“关上吧。”

侍女接过他的手炉放在一边,手脚轻快关上那半边窗,把乱飞的雪絮关在外边。里外动静略收拾了一会儿,柳玉鸾睡下,侍女退出来放下帘子,正揭开纱罩吹灯,突然外头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不小的动静,她一愣,顿在那儿:“殿下回来了?”下意识便扭头去叫她主子。

不用她喊,柳玉鸾更快一步的翻身起床来,看往门外的方向。一种难言的喜悦萦绕他。

他心里盼望洛花卿回来的。多年过去,洛花卿是否悦他依旧,他也没个底儿。如今这个世子爷,与他当年知道的,出入得太大,在他身上,柳玉鸾已经不大能看得见当年小世子对他痴心迷恋的模样了。

他而今有所求,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忧虑。虽然知道今夜不好回来,可他还是有期盼,洛花卿假若心系他,说不定就不畏难的回来呢?他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总得有个盼头。

“可他真的来了。”柳公子心头酸酸涩涩,猛的撩开帘子冲到外间去。

门外世子爷已经进了院子,引路的两列人提着灯笼,后头一群人打着伞,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早就迎上去接过来他掀下的斗篷,上头沾的冰雪成片甩下去。他走在中央,手合在脸前不住的呵着热气,边走就抱怨着真冷的厉害,柳玉鸾出门到廊下时他意外的愣住,站在几步的台阶下看过来,灯笼的光照得他的轮廓柔和又温情。

就让他在人群中这么呆立一会儿,柳玉鸾被他的神情逗笑,满目的柔情将冰雪都要化开。他伸手,披着狐裘暖暖的,张开双手等着:“干嘛呆站在那里?这么冷的天,还不快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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