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如同惊雀般闯入她的生命,将她砸得方寸大乱。
徘徊中的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孩子的父亲。
——她原先打算今天和吴家强摊牌离婚的。
然而,此刻。
她握着验孕棒走出公共厕所,驻足在一棵枯树下,手心浸出冷汗。
西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不知哪夜寒风一刮,转眼就遍地萧瑟了。
一只麻雀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
静谧间,唯剩枝头轻颤。
它轻易撼动了易杉坚不可摧的决心。
当夜,怀孕的喜讯再度哽在喉头,无休止的争吵像往常那样猝然迸发。
于是心头的指针又向左偏了一公分。
可当临睡前她下意识用右手抚上小腹时,指针又不留痕迹地移了回去。
人生好似沙漏,无数尘埃匆匆流逝。
只有在尽头回望时,才能意识到流沙划过的声音。
其实,生命中的每一次选择都掷地有声。
易杉将决定权交给母亲。
哪怕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冷静地对母亲说,她想打掉这个孩子,和吴家强离婚。
母亲如她意料中那样急迫否定。
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只要生下孩子,吴家强就会变好。
生了孩子就会变好吗?
易杉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鲜少见面、沉默寡言,与她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父亲”。
母亲生她之前、生夭折的二弟之前、生幸存的弟弟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吗。
真会如她所说吗?
她心底升起一点将信将疑。
紧接着便盖满滔天的“爱意”——
“娘会骗你吗?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名声!”
“你见村里有几个离婚的?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娘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从前是万般看不上吴家强的。
现在却阻挠她离婚。
易杉并没来得及深思。
母亲尖锐的呵斥拍在她耳边,最后又传来凄厉的泣声。
垂暮的母亲又将生命中的每件苦难一一清点,不由分说地倒给她。
最后一件垃圾是“俺都这么苦了,闺女还要离婚,俺活不下去啦”。
一滴泪落在易杉尚未隆起的小腹。
不知是为了谁。
耳畔划过一阵雀鸣。
“我留下它。”
“我不离了。”
“娘,别哭了。”
孩子的降临令吴家强喜出望外,使易杉依稀瞧见他婚前时的影子。
影子只是影子。
吴家强还是那个吴家强。
他更加努力工作,也每晚都喝更多的酒。
他声称酒精缓解压力,照旧对护着肚子的妻子耍酒疯。
她们仍然每天争吵。
孩子出生后……
会好吗?
易杉似乎掉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循环中。
她依旧半梦半醒。
离婚的念头如杂草般疯长。
脖上像是拴了根缰绳,吴家强在这头拽,母亲在那头拉。
易杉开始频频孕吐。
前脚刚呕吐完,后脚就要擦净嘴巴招待顾客。
顾客问她:“怀孕了怎么不歇着?”
因为。
她的丈夫不会多给她一分钱。
如今吴家强自觉负责大头,即房租,她负责日常开支。
如果她歇了,那真要带着孩子去喝西北风了。
面对顾客的关切,她只能边笑边体面地理好头发。
“习惯了。”
月份已经足够大了,一同逛超市时吴家强还是锱铢必较,多买一瓶啤酒的钱也要易杉来付。
她还是自己掏钱去做产检,自己搬货、铺货、卖货,直至临盆。
生之前她考虑到伺候月子的问题,吴家强声称他妈腿不好,易杉便只能去求自己的母亲。
母亲爽快地同意了,她甚至变卖了老家的地和小卖部,奋不顾身地赶来伺候女儿。
这在易杉眼里,无疑是母爱的伟大证明。
她此生都不会意识到,她正在跳向另一个深渊。
这个深渊甚至影响女儿的一生。
这胎怀着艰难,出生也一波三折。
产检都显示正常,临盆却被告知胎位不正和脐带绕颈,一着不慎便一尸两命。
由于是在预产期前一天突然发作,导致签字时找不到吴家强的人。
自己签不行,母亲弟弟签也不行,必须丈夫亲自来签。
易杉在病床上痛不欲生,吴家强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她疼到平静,躺在冰凉的产床上,麻木地瞥向窗外。
十月的树像是画作上的枯笔,麻雀踮脚站在枝头,摇摇欲坠。
易杉是如此殷切地期待着这个孩子。
那是她头一次祈求神明。
吴家强是去汽车站接父母了,电话最终是拜托他同事给打通的。
门外隐隐溢出母亲的大发雷霆:“要是晚来一步我弄死你……”
生得也不顺利,时间漫长如刀割。
最终倒是平安生下一个五斤二两的女儿。
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两圈、延误生产,女儿却奇迹般康健。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辨不出是哀是喜。
虚脱的易杉喜悦未尽,便迎来和四周格格不入的母亲。
母亲脸色蜡黄,面上不见关切,绷得如同一只将要扯断的橡皮筋。
“闺女,俺聋了半只耳朵。”
“因为担心你,急的。”
这话如同一把千斤重的大锤,“咣”一声砸在易杉头上,将她轻易定了罪。
她顿时如剑悬颈。
女儿这时突然嚎啕大哭。
啼声如泣如诉,凄绝无比,易杉轻声哄着,也落了泪。
其他人赶忙上前照顾,只有母亲钉在原地,一手捂着耳朵,一双鹰眼牢牢摄住病床上的母女。
易杉不曾察觉。
她始终陷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女儿小小的、绵软的一团,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
易杉的目光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她将女儿抱进怀里,心脏相贴。
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她的女儿。
她们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几乎须臾,她便决定为女儿奉献一切。
哪怕是婚姻和生命。
她给女儿的小名起作“甜甜”,她希望女儿的一生都像蜜糖一样甜。
别过她这样的生活。
女儿的降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不足以消解积怨已久的家庭症结。
吴家强一直和易杉的娘家人生活在一起。
家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丈母娘的强势和控制,令他觉得自己整日在屈辱中捱过。
这火气只能发在易杉身上。
吴家强发起火来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家里只有她们一家三口,吴家强双目赤红,发疯似的将一整块烧红的蜂窝煤摔在易杉脚边——好在她抱着孩子躲得快。
煤炭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零星碎渣溅在脚背,烫得她心脏抽紧。
“我还抱着甜甜——”
“你要烫死我们母女俩吗!?”
易杉毛骨悚然地尖叫出声。
吴家强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火钳愣神。
女儿的哭声如同烧开的水壶般迸发出来,刀刃似的刺进耳膜,易杉心疼得流着泪哄。
“咣——”一声,她的丈夫夺门而出。
易杉恍若未闻,只是专心地哄着女儿。
她心底再一次萌发出离婚的念头,只因吴家强发起疯来竟连亲生骨肉也不顾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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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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