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06

这个孩子如同惊雀般闯入她的生命,将她砸得方寸大乱。

徘徊中的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孩子的父亲。

——她原先打算今天和吴家强摊牌离婚的。

然而,此刻。

她握着验孕棒走出公共厕所,驻足在一棵枯树下,手心浸出冷汗。

西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不知哪夜寒风一刮,转眼就遍地萧瑟了。

一只麻雀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

静谧间,唯剩枝头轻颤。

它轻易撼动了易杉坚不可摧的决心。

当夜,怀孕的喜讯再度哽在喉头,无休止的争吵像往常那样猝然迸发。

于是心头的指针又向左偏了一公分。

可当临睡前她下意识用右手抚上小腹时,指针又不留痕迹地移了回去。

人生好似沙漏,无数尘埃匆匆流逝。

只有在尽头回望时,才能意识到流沙划过的声音。

其实,生命中的每一次选择都掷地有声。

易杉将决定权交给母亲。

哪怕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冷静地对母亲说,她想打掉这个孩子,和吴家强离婚。

母亲如她意料中那样急迫否定。

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只要生下孩子,吴家强就会变好。

生了孩子就会变好吗?

易杉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鲜少见面、沉默寡言,与她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父亲”。

母亲生她之前、生夭折的二弟之前、生幸存的弟弟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吗。

真会如她所说吗?

她心底升起一点将信将疑。

紧接着便盖满滔天的“爱意”——

“娘会骗你吗?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名声!”

“你见村里有几个离婚的?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娘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从前是万般看不上吴家强的。

现在却阻挠她离婚。

易杉并没来得及深思。

母亲尖锐的呵斥拍在她耳边,最后又传来凄厉的泣声。

垂暮的母亲又将生命中的每件苦难一一清点,不由分说地倒给她。

最后一件垃圾是“俺都这么苦了,闺女还要离婚,俺活不下去啦”。

一滴泪落在易杉尚未隆起的小腹。

不知是为了谁。

耳畔划过一阵雀鸣。

“我留下它。”

“我不离了。”

“娘,别哭了。”

孩子的降临令吴家强喜出望外,使易杉依稀瞧见他婚前时的影子。

影子只是影子。

吴家强还是那个吴家强。

他更加努力工作,也每晚都喝更多的酒。

他声称酒精缓解压力,照旧对护着肚子的妻子耍酒疯。

她们仍然每天争吵。

孩子出生后……

会好吗?

易杉似乎掉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循环中。

她依旧半梦半醒。

离婚的念头如杂草般疯长。

脖上像是拴了根缰绳,吴家强在这头拽,母亲在那头拉。

易杉开始频频孕吐。

前脚刚呕吐完,后脚就要擦净嘴巴招待顾客。

顾客问她:“怀孕了怎么不歇着?”

因为。

她的丈夫不会多给她一分钱。

如今吴家强自觉负责大头,即房租,她负责日常开支。

如果她歇了,那真要带着孩子去喝西北风了。

面对顾客的关切,她只能边笑边体面地理好头发。

“习惯了。”

月份已经足够大了,一同逛超市时吴家强还是锱铢必较,多买一瓶啤酒的钱也要易杉来付。

她还是自己掏钱去做产检,自己搬货、铺货、卖货,直至临盆。

生之前她考虑到伺候月子的问题,吴家强声称他妈腿不好,易杉便只能去求自己的母亲。

母亲爽快地同意了,她甚至变卖了老家的地和小卖部,奋不顾身地赶来伺候女儿。

这在易杉眼里,无疑是母爱的伟大证明。

她此生都不会意识到,她正在跳向另一个深渊。

这个深渊甚至影响女儿的一生。

这胎怀着艰难,出生也一波三折。

产检都显示正常,临盆却被告知胎位不正和脐带绕颈,一着不慎便一尸两命。

由于是在预产期前一天突然发作,导致签字时找不到吴家强的人。

自己签不行,母亲弟弟签也不行,必须丈夫亲自来签。

易杉在病床上痛不欲生,吴家强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她疼到平静,躺在冰凉的产床上,麻木地瞥向窗外。

十月的树像是画作上的枯笔,麻雀踮脚站在枝头,摇摇欲坠。

易杉是如此殷切地期待着这个孩子。

那是她头一次祈求神明。

吴家强是去汽车站接父母了,电话最终是拜托他同事给打通的。

门外隐隐溢出母亲的大发雷霆:“要是晚来一步我弄死你……”

生得也不顺利,时间漫长如刀割。

最终倒是平安生下一个五斤二两的女儿。

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两圈、延误生产,女儿却奇迹般康健。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辨不出是哀是喜。

虚脱的易杉喜悦未尽,便迎来和四周格格不入的母亲。

母亲脸色蜡黄,面上不见关切,绷得如同一只将要扯断的橡皮筋。

“闺女,俺聋了半只耳朵。”

“因为担心你,急的。”

这话如同一把千斤重的大锤,“咣”一声砸在易杉头上,将她轻易定了罪。

她顿时如剑悬颈。

女儿这时突然嚎啕大哭。

啼声如泣如诉,凄绝无比,易杉轻声哄着,也落了泪。

其他人赶忙上前照顾,只有母亲钉在原地,一手捂着耳朵,一双鹰眼牢牢摄住病床上的母女。

易杉不曾察觉。

她始终陷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女儿小小的、绵软的一团,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

易杉的目光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她将女儿抱进怀里,心脏相贴。

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她的女儿。

她们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几乎须臾,她便决定为女儿奉献一切。

哪怕是婚姻和生命。

她给女儿的小名起作“甜甜”,她希望女儿的一生都像蜜糖一样甜。

别过她这样的生活。

女儿的降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不足以消解积怨已久的家庭症结。

吴家强一直和易杉的娘家人生活在一起。

家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丈母娘的强势和控制,令他觉得自己整日在屈辱中捱过。

这火气只能发在易杉身上。

吴家强发起火来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家里只有她们一家三口,吴家强双目赤红,发疯似的将一整块烧红的蜂窝煤摔在易杉脚边——好在她抱着孩子躲得快。

煤炭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零星碎渣溅在脚背,烫得她心脏抽紧。

“我还抱着甜甜——”

“你要烫死我们母女俩吗!?”

易杉毛骨悚然地尖叫出声。

吴家强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火钳愣神。

女儿的哭声如同烧开的水壶般迸发出来,刀刃似的刺进耳膜,易杉心疼得流着泪哄。

“咣——”一声,她的丈夫夺门而出。

易杉恍若未闻,只是专心地哄着女儿。

她心底再一次萌发出离婚的念头,只因吴家强发起疯来竟连亲生骨肉也不顾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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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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