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杉很喜欢西城。
这里很自由。
哪怕和吴家强挤在喧嚣的城中村,住着租来的狭窄开间,她也觉得幸福。
离开荒垠的平原,她才总算到达心灵的平原。
易杉时常在电话里向母亲描述大城市的风光,捡着好的说。
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歇斯底里地向至亲证明她的选择。
她像一件陈旧的待售商品,总是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惜生活并不是论述题,母女间的对话总以母亲的“任性”和“死孩子”结尾。
好在只要挂断电话,她的人生还属于她。
八百公里的路途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将她“缉拿归家”,也不会有人强迫她嫁给厂长的儿子。
她也在西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
受地域因素影响,西城作为中部城市,民风相较于家乡而言要开放许多。
“臭美”不再是贬义词,它变成了易杉的魅力所在。
易杉先是在市中心的元开商城里,找了份服装店销售员的工作。
女老板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见她青春靓丽、性格踏实,又是真心喜欢服装,也乐意带她入行。
元开商城坐落于西城地标建筑对面,位于西城最繁华的商圈,也是年轻人的聚集地。
服装店客流量大,忙得易杉脚不沾地,天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翌日再迎着朝晖走进与古楼相反的方向。
易杉在这里干了两年,基本摸清楚服装店的运营流程。
她还是像二十岁那样,将笔记整整齐齐地写了一本。
阔别老板那日,她豁达道:“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小易,你敢想敢干,日后一定有大作为!”
老板已经五十多了,仍然还是那副时髦扮相,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与这座古朴的城市截然不同。
易杉感动不已,因为在自己的家乡,从未有人这样支持过她。
这种营生在他们眼里是不入流的,是嫁不了好婆家的,也是会被村里人诟病的。
有了服装店的工作阅历和吴家强的支持,易杉决定开一家自己的店面。
市中心的独立店铺租金太贵,他们在各个商业街寻找,看中一家二层的商铺。
一楼卖货,二楼还可以用来睡觉生活,这样就不用挤在哄闹的城中村了。
易杉掏出了自己攒下的全部工资,也还差一千块钱。房东那边着急租,她也着急租,只能想办法去借。
总之是不可能找伴侣借的,和吴家强相处的这两年,易杉已经清楚他的为人。
吴家强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北边的山沟里,从小到大日子也过得贫苦,现在更是一块钱掰成两半花。
他支持易杉开店,也只是觉得自己开店赚钱更多而已。
吴家强根本不懂理想这回事,他连梦都很少做。
他总说自己初中毕业,现在只想踏实过日子,以后在西城能有个落脚地就行,没什么远大志向。
这种过日子的男人连鸡毛蒜皮都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愿意掏出一千块钱让易杉拿去开店。
他心里门儿清,如果店开不下去,这钱就白白打水漂了。
她能和他谈到现在,归功于吴家强性格耿直、专一、爱干净、勤劳踏实的优点。
母亲总道人无完人,过得去就行。
她也觉得尚能容忍,方才维持到如今。
千禧年前,这也算一笔巨款,恋人朋友都帮不上忙,易杉只好拨通了母亲小卖部的电话。
自从来到西城后,母亲总是频繁联系她,哪怕上一通电话两人闹得不大愉快,下一次母亲又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问她近况。
易杉误将这份惦念当□□。
所以她觉得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她应该会帮她。
母亲也的确将钱借了她。
易杉再三保证自己赚到钱定会第一时间分文不少地还给她,母亲这才挂了电话。
那时易杉不知道的是,弟弟出走后很少主动联系母亲,父亲独自在外地干工程,母亲就算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会接。
能抓在手里的,只剩闺女了。
母亲将借钱这事又讲给大伙听,她也说这是爱。
易杉的服装店终于开起来了。
她的陈列风格独特新颖,服装又时髦潮流,开店后,客户源源不断,随后还在店里开辟了美甲业务,生意越做越红火。
易杉也烫了一头卷发,搬货铺货时,就把刘海用彩色小卡子夹起来。
她也自己做了指甲,哪怕搬货不便,也坚持留着修长整齐的美甲。
她很爱惜自己的手,她喜欢将指甲涂成亮油油的青绿色——和服装店粉刷后的墙壁是一个颜色,显得双手葱白漂亮。
为了减少开支,易杉都是独自进货、搬货、铺货,一个人顾着整个店,艰辛地干着三个人的活。
她太独立了,自强到意识不到伴侣从未帮她搬过货。
她的父亲也是这样从未帮母亲干过活,吴家强下了班至少还会主动做家务、做饭,易杉仍然觉得没什么。
易杉的经济条件宽裕后,她和吴家强的关系也如同蜜里调油。
吴家强带她回到老家见了他的父母,易杉表现得勤劳得体,他的父母很是满意——只是她时髦得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吴家强的父亲是县上水利局的小领导,母亲是农民,目前看来都朴实诚恳。
易杉对他的家庭也挺满意的,虽然穷,但至少不像她的父亲,好赌又出去做生意欠一屁股债。
母亲自然是不同意这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外地女婿。
然而她越激烈反对,易杉的内心就越坚定,最终还是和吴家强草草领了结婚证。
没有彩礼,没有房,没有车,应该有爱情。
易杉也觉得,她和吴家强,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挺好。
在老家办婚礼的钱,是吴家强的父亲掏的。
结婚时,易杉的父母和弟弟都来了。母亲见他家住得如此贫穷,面上不显,私底下却和丈夫儿子咒骂这一家人。
彼时母亲已不在老家开小卖部,父亲后来包工地干工程也赚了些钱,母亲便跑去跟着父亲伺候他了。
弟弟见易杉在西城混得不错,便也顺势留了下来,和姐姐姐夫一同住在服装店二楼,他们在里屋,他住在小屋。
服装店本就是易杉自己掏钱租的,即便吴家强心中不悦,却也不好发作。
母亲也赞同弟弟的决定,她说:“你自己在西城我本来就不放心,你弟弟在,你们姐弟俩还有个照应,他还能帮你搬搬货。”
人在任何自以为是的爱里,都会迷失方向。
易杉本就单纯良善,也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此时弟弟学了些装修的手艺,却没混出什么名堂。
他性格懒惰,加之小学文凭,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还眼高手低,看不上帮姐姐搬货的活计。
这座城市从古至今都乱花渐欲迷人眼,弟弟开始泡吧,还和酒吧小妹谈起了恋爱。
弟弟个子高,长相也白净,桃花接连不断,即便易杉像母亲一样劝诫他,但只要弟弟一句“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辍学”,易杉便偃旗息鼓了。
哪怕她曾无数次向母亲解释,自己只是说客,可母亲却说:“你做姐姐的不劝着弟弟,还帮他自甘堕落,就是你害了他!”
好像只要弟弟混得不好,便都是易杉的错误。
易杉当然委屈,可争论到最后,母亲又会诉说一通自己的不易,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叮嘱她天冷要加衣。
易杉似乎总是陷在雾里,她迷茫过、挣扎过,却始终无法挥散这场伴随一生的阴霾。
她看不清这一切的根源,只能任由自己被大雾吞噬口鼻。
她的婚姻也并不幸福。
结婚后,爱情就戛然而止了。
吴家强事业受挫,易杉却蒸蒸日上,他每晚都在家里喝得烂醉,然后和她发生争吵。
他开始指责她花钱大手大脚,指责她毫无贤妻良母做派。
在他眼中,不实用的东西就是浪费钱。
吴家强很少为易杉花钱,她来到西城的所有花销,都是她自己凭本事挣的。
母亲和吴家强的指责使易杉陷进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知道他们都爱她,他们不会害她,那一切就都是自己的错吗?
她自强独立、乐于助人,她何错之有。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便向母亲诉说婚姻的矛盾。
于是母女间的积怨似乎就化解了。
易杉和吴家强开始频繁吵架,弟弟的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做,使矛盾愈演愈烈。
吴家强认为他们夫妻才是一家,她不该这样分不清轻重。
易杉却仍然坚持,自己是姐姐,这是姐姐的义务。
吴家强听得发笑:“究竟是谁派给你的义务?你被你妈洗脑得真彻底。”
牵连母亲,易杉更是寸步不让:“当初开店的钱都是我娘给的,让我弟在这住两天你就不乐意了,这店也是我租下来的,你不乐意你搬走!”
“你就说这钱后来还没还回去!你借完钱马上还了,她是你妈!难道她不该借?搞得好像你欠他们一样。”
“我弟就是小孩儿脾气,他也说了过两天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你做姐夫的别这么小肚鸡肠!”
“……”
家中所有人,始终将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从小到大的贴身衣物,都是易杉和母亲替他洗的。
就连母亲对父亲的怨怼和诉苦,也只落在她一人肩上。
自小到老,自始至终。
婚姻矛盾愈演愈烈,吴家强颇为情绪化,他频繁借酒浇愁,醉后便耍酒疯,有时对单位里不顺眼的同事破口大骂,有时还会误伤易杉。
易杉非常痛苦,她对母亲说,她快过不下去了。
母亲却道:“谁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偏偏你过不下去。”
易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期待能改变暴躁的丈夫。
这时她也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常,腋下和左胸都有小肿块,但她不以为意,只当是上火起的疙瘩。
矛盾仍未休止。
二十六岁这年,在易杉动了离婚的念头时。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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