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帕那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尉屠耆津津有味地喝汤吃肉,问:“国王方才和你说了什么。”尉屠耆用丝绢轻轻擦拭嘴唇,直接告诉她:“国王有些不大高兴。宫里人多嘴杂,你偏偏说说汉人以娶匈奴女为耻,让他怎么想?”“这是铁打的事实嘛。”黎帕那并不认为自己的说辞有什么不对,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他,如果他非要往自己身上揽,我也没办法。”
“黎帕那!”尉屠耆狠狠戳她的脑门,训斥说:“你怎么回事啊?国王是你父亲,自你回宫以来他对你处处优容,处处宽待,为的就是弥补多年的亏欠,你居然还说那种阴阳怪气的话,听起来感觉养不熟似的。”
“养不熟?”黎帕那自嘲道:“我都多大了,顶多算一个半路养的,还指望向婴孩一样养得熟吗?”尉屠耆气得真想打一拳,“老实交代你这些时日都在做些什么?为什么匈奴夫人跑到国王那里告状?”黎帕那不以为然地回答:“她自己吃饱撑着没事干。别理她。”
“我理她干嘛?我是担心你,明白吗。”尉屠耆点明当前的利害关系:“你虽然是楼兰国王的女儿,是楼兰的嫡长公主,可到底在宫里的时日不长,根基未稳,而匈奴夫人不一样,她在宫里呆了好多年,势力不容小看,背后靠山又是匈奴诸部,你未必斗得过她。”黎帕那根本就没听进去,“尉屠耆。你对这个几十年不洗澡,满身膻味的臭婆娘了解多少。我想请问。”
尉屠耆说:“你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话。”黎帕那掏出那把藏在衣服里许久的镶满各色宝石的金鞘短匕首狠狠掷在桌面上,“我差一点点就给她来个穿心凉。可是忍住了。”“胡闹。”尉屠耆一把夺过短匕首,“你再想复仇也得找到合适的机会才行。不是现在。”
黎帕那冷笑说:“眼下西域的形势对匈奴很不利。汉人进攻猛烈,郁成国岌岌可危,大宛周围的国家已经向汉朝投降,有轮台被屠灭的血淋淋的例子摆着,楼兰岂敢不投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尉屠耆叹了一口气:“眼下这种形势,楼兰人确实不得不投降但问题在于很多王亲国戚素来反复无常,万万不可太相信他们。”
“几年前,那个叫什么赵破奴的汉朝将军攻破国门,俘获国王,胁迫其将你的胞兄,即我的堂兄斋普尔送去长安为质,国王只能答应,当时塔卡尔亲王和桑古伊亲王这些平日里和匈奴夫人来往很密切的家伙在赵破奴面前阿谀奉承,百般讨好,结果等赵破奴一走,他们又迅速换了一张脸孔,当着匈奴夫人的面破口大骂出许多不中听的话。”
“黎帕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最担心这些家伙头脑发热,表面听国王的话,私下和匈奴夫人之间保持来往,你在宫里站稳脚跟都难,更别说找匈奴夫人复仇了。”
黎帕那沉默片刻,“......我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尉屠耆,你就别管了。”
“啪!”怒火中烧的老妇人将烟管子狠狠砸在桌面上,脸色黑沉沉的十分吓人,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卷来一片乌云。“太后,你别生气别生气啊,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苏尔碧在旁边连连好言安慰。老妇人吼道:“本后能不生气吗?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两腚要翘上天了!”希玛妮正好来拜见太后,见状惊诧道:“尊贵的太后!你这是?”
老妇人白了希玛妮一眼,气鼓鼓地哼一声,不理不睬。希玛妮疑惑不解,扭头望着苏尔碧发问;“女官,到底发生什么事?惹得太后如此生气?”苏尔碧于是告诉希玛妮:“听闻匈奴夫人跑去国王那里告天香长公主的状,说什么不守规矩,经常随便跑出宫。”“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希玛妮听罢不以为然道:“黎帕那还是小孩子,年轻气盛,老把她当成笼中鸟似的困在宫里只会适得其反。”
“你说得倒简单。”老妇人劈头盖脸地训斥说:“并非困着还是跑出去的问题,本后安排苏尔碧去向天香长公主传授礼仪和规矩,匈奴夫人跑到国王面前告状天香长公主不守规矩,这分明在间接打本后的脸,你知道不知道!”
“诶呀,这可难喽。”希玛妮无可奈何道:“黎帕那从小就养在宫外,受教于粟特人,如今她都长这么大了,突然让学回吐火罗人的生活习惯,恐怕她一下子也难以适应。”
“呵呵。”老妇人冷笑道:“你挺会为你这个外甥女考虑的啊。”希玛妮正要说话,只听耳边噗通一声,苏尔碧跪在地上:“全怪我传授无方惹的祸……请太后赐罪。”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苏尔碧?”老妇人漫不经心道:“是天香长公主不愿意受教,你也不能打骂,非硬逼着她就范。起来吧。”苏尔碧刚站起身,侍女进来禀告说:“太后,我方才听到一则不好的消息,匈奴夫人邀请天香长公主去她的寝宫做客。”“你说什么?”希玛妮大吃一惊:“她为何这样?”
侍女摇摇头,“具体不大清楚,据说匈奴夫人准备了很多点心,天香长公主还真的去了。”
“黎帕那!傻瓜!”希玛妮吓得跳起来:“死婆娘肯定在点心里下了毒,完了完了完了!”
“不,王妃,”侍女纠正说:“公主没吃点心还一直戏耍匈奴夫人,说了许多坏话,匈奴夫人差点没被气死!”
“没吃。那就好,那就好。”希玛妮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自言自语:“早就该想到,黎帕那没有这么傻的。”“气死,那也是匈奴夫人自找的。怪不得谁!”“黎帕那现在如何了?”
侍女回答:“公主已经平安回去寝宫。”
“呵呵呵,有点意思啊。”老妇人对这个孙女很有兴趣:“不喜欢吐火罗人的规矩,不受管束,喜欢往宫外跑,也不轻易上匈奴夫人的当还反过来将其气得半死。嗯,本后很想见见她。反正回宫已有一阵子,也是时候该见见她了。”苏尔碧觉得不妥:“这不大好吧。”老妇人摆摆手,示意女官闭嘴:“这孩子一时学不成规矩,本后也不能傻等。让她过来见见,本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顺带试探试探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然而这日入夜,尉屠耆推开窗看见月黑风高的天空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是深蓝色,略微发黑看不出别的东西。不知道为何这场景令他心里莫名觉得不安。他慢慢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沉思:宫里水深,黎帕那的出言得罪匈奴夫人,别真的惹出什么祸事来吧.....
“几年前,那个叫什么赵破奴的汉朝将军攻破国门,俘获国王,胁迫其将你的胞兄即我的堂兄斋普尔送去长安为质,国王只能答应,当时塔卡尔亲王和桑古伊亲王这些平日里和匈奴夫人来往很密切的家伙在赵破奴面前阿谀奉承百般讨好,结果等赵破奴一走,他们又迅速换了一张脸孔,当着匈奴夫人的面破口大骂出许多不中听的话。”
“黎帕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最担心这些家伙头脑发热,表面听国王的话,私下和匈奴夫人之间保持来往,你在宫里站稳脚跟都难,更别说找匈奴夫人复仇了。”黎帕那侧卧在床榻上,反复回想着尉屠耆说过的那些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凉了半截:难道我的钱也收拢不了他们,他们依然心系匈奴。死婆娘在楼兰这么多年到底贿赂他们多少?敢情全是一群不值得信任的养不熟的狗!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风阴冷地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突然有一抹黑影飞快掠过窗头.......窗户被推开一条缝,紧接着伸进来一只点燃的白色烟卷……黎帕那困乏到极点,渐渐合上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期待黎明的到来。
但是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窗户被从外面推开,满是鲜血的可怕的眼睛,钻进卧房又步步靠近她的床榻。鲜血一滴一滴从外面慢慢地滴进来,猛然它停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球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掉在被褥上如同两个邪恶精灵,在她面前疯狂得扭动着身体,妄图想要把一切都给吞噬,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把尖厉的嚎叫,声势不啻一只发怒的野兽,足以炸开人的脑袋。“小野种!当年老娘杀不死你,今日老娘非得让你为你的傲慢狂妄与自负付出双倍的代价!”
“好你个臭婆娘……”黎帕那意识到是匈奴夫人在搞鬼作祟,顿时勃然大怒,手伸至枕头底下正要摸出藏着的匕首,“喵——”耳边蓦地再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她赫然苏醒,看见窗外已经露出鱼肚白,阿墨正爬在床榻边,琥珀色的圆眼睛死死盯她不放。怪哉。方才真是一场奇怪的梦。她拍着额头想着,门被推开了,曼琳端着盛漱洗水的金盆子走进来:“公主……啊!”
黎帕那看见曼琳突然脸色大变,发出惊恐的叫声,差点没把水盆扔在地上,她这才注意到卧房地板惊现一条长长的血迹,就连自己的被褥也有两小滩血迹。她惊诧地睁大眼睛,连忙掀开被褥下床顺着血迹观察发现其是自那扇临庭院的窗户一路滴落至自己的床榻上。嘿嘿。怎么样。完全和那个怪梦如出一辙!
不。那应该不是梦。肯定是某人昨夜趁自己熟睡偷偷钻进来“欲行不轨”,但自己所被猫儿及时叫醒。
“怎么了,怎么了?”正要灶房准备早膳的艾葳蕤听见尖叫声慌忙跑过来,见状惊得目瞪口呆:“血?怎么会有血?”“黎帕那,你受伤了?”“没有。”黎帕那沉着冷静地将昨夜的怪梦告诉她们:“但是昨夜好像有什么人进来过。你们可有觉察?”
艾葳蕤想起昨夜自己睡死了,压根没觉察到什么异常,便用肘子碰碰发愣的曼琳:“你觉察到吗。”“没有。”曼琳使劲摇头。艾葳蕤浓眉紧锁,谨慎道:“会不会是匈奴夫人搞的鬼。本来就视你为眼中钉,加上昨日你又屡屡出言不逊,她不盘算着立马把你弄死才怪呢。”
黎帕那说,“这样吧。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你们先把血迹清理干净,待搞清楚来龙去脉才做定夺。”艾葳蕤忧心忡忡道:“我只怕你没清楚来龙去脉就先莫名其妙地死了!”黎帕那冷冷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话音刚落庭院里传来希玛妮的声音:“黎帕那——”
“姨母来了。”黎帕那连忙指示艾葳蕤和曼琳留在卧房里打扫,她亲自出去接待姨母。“睡醒了啊。”希玛妮站在树荫下,看见这孩子还穿着亵衣便说:“快点去梳洗打扮,太后今日召你过去用早膳呢。”
“怎么不早点说。”黎帕那不满道:“我也好有个准备。”“你现在生活在宫里,时时刻刻都要做好去应见诸位王室宗亲的准备呀。”希玛妮说罢又呼唤侍女:“来人啊,给公主漱洗打扮。”
“不用了姨母。”黎帕那拉住希玛妮说:“艾葳蕤和曼琳都在忙着,梳妆打扮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你先等一等啊。”这孩子。希玛妮看着她转身回寝宫的倩影,无奈地心想:果然在民间长大的跟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就是不一样!
希玛妮在庭院里等候不久,飞快梳妆打扮好的黎帕那出来了,只见其脑后拖着一条缀满珠花的大辫子,穿着波斯长衬衣加宽松窄脚裤以及装饰着各色宝石、金银珠宝、金丝绣、水晶、钱币、镜面和彩镜色瑰绣的褶裙,活脱脱一个粟特姑娘的穿戴,“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去见你祖母吗?”希玛妮瞪大眼睛道。
黎帕那点点头,面不改色地回答:“嗯。”
“胡闹。”希玛妮训斥说:“你一个吐火罗人却把粟特人的风气带进宫来,是要活活气死她啊!”
“那我就不去了。”黎帕那执拗地说:“你们也太不公平,容许一个匈奴人把漠北风气带进宫,就不容许我把粟特风气带进宫!有这样的道理吗?匈奴人是人,我就不是人了?”
看吧。又来了。到底应该怎么说她才听得进去呢。希玛妮觉得苦恼没头绪,另想到这时候太后在寝宫等着总不能拖延,只好勉勉强强默许:“好吧,我们走。”
黎帕那跟着希玛妮来到太后寝宫,进门就看见一派富丽堂皇,墙壁画着许多淡蓝色小方块的彩色图案,周围是精致的花果,肥胖的小天使在上面自如飞翔。穹顶绘着金碧辉煌的藻井,围护着中间的一丛长明灯——在闪光棱柱和镀金泥灰卷叶之间点缀着好些花型灯台。大理石地板擦得亮亮的、发出微红的光,随风摇曳的树影在地毡间移动,熏香炉里腾起一炉好香的烟气袅袅不断的上升。墙壁上还挂着各色金碧锦绣在灿烂日光里折射出耀目的光彩,寝宫四周摆放着亮晃晃的银色器皿相互辉映出了不知多少人影、面容和灯架来。
黎帕那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光阴好似并没有在她身上遗留痕迹,肤色像大理石一样洁白,眼窝深邃,浓黑眉毛下面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她那金色的发辫浓密油亮,高高的鼻梁下总是紧抿着嘴唇,显示着虽年老却依然不减的活力。
浑忽太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出生流落民间的亲孙女。只是神似前儿媳斯忒妲罢了,这孩子恐怕难以和她母亲斯忒妲媲美。
浑忽太后的印象当中:斯忒妲是一个生性善良、性格温和、心胸开阔,能用从容平静的态度面对数十载波澜人生的女子。她对老辈谨慎柔顺,对幼辈矜惜慈爱,一生谦德可风,相夫教子,主理后宫;她才貌具佳,对楼兰王既温柔如水又能体贴照顾,对待时局和战事更是有不俗的见解,为之献计献策,内事做主,外事洞若观火。楼兰王遇大事不能决断时就向她询问,而她分析预料常常切中要害,是楼兰王的贤内助,楼兰王室宗亲皆对这位多才的王后既敬畏又钦佩。
希玛妮首先弯腰向老妇人行礼,注意到对方板着脸孔,似乎不高兴,难道因为黎帕那被动,还在傻站着的缘故?她便拉拉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快给祖母行礼啊。”黎帕那于是跟着弯腰向老妇人行礼顺带叫了一声:“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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