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黎帕那隔着门叫道:“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一条缝,衣服被噗噗地扔了出来。
汉人真是奇怪。洗个澡都神秘。经常在巴塞木夫妻身边侍候的黎帕那固然无法理解保守的汉地文化,悻悻然地抱着张宴萧换下的衣服来到花园的水池边搓洗并撒上点草木灰,手持木棍敲打衣物,利用水流冲击力将附着在衣物上的污渍冲干净。
杏树在茵茵草坪上投下重重叠叠的阴影,淙淙的流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清澈明净的水流动在纵横整座花园的蓝色水渠中,每隔一小段便有一个小喷泉并在中轴线的凉亭前汇聚成一方水池。
波斯人对于水的重视源于拜火教,崇拜它洁净的能力,所以在花园中大量使用。远远望去湛蓝的水、浓绿的树荫和淡黄色的凉亭相互映照,凉风扑面,确实让人恍然间如置身于天堂。
“黎帕那——”熟悉的声音随风灌入耳膜。她头也不抬只顾着用木棍“铛铛铛”狠狠地敲打衣物。尉屠耆走到她身旁一看就知道是在给汉人洗衣服:“苏罗漓说你身体刚刚好,……就别操劳了。”
黎帕那说没事。自己习惯做家务。勤劳能干。很不错。尉屠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支红艳艳的玫瑰,花瓣略成螺旋式绽开像个精致的小酒杯可是还看不到里面的花蕊。他露骨地向她求婚:“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是为你而准备的,他宁愿为你生为你死。甚至为你相爱相杀一辈子。”
好吧。我要看看你如何为我生如何为我死。“废话少说。”黎帕那挥着木棍“铛铛铛”狠狠地敲打衣物:“除非把匈奴人的人头捧过来当聘礼否则休想。”
尉屠耆凝视着她光彩焕发的容颜,丝质般光润的浅金色秀发梳成一条粗大的长辫子,云鬓刘海像随风飘荡的太阳光线般随意地披垂在肩头整条从颈背至发尾均以鲜花与珠饰装饰点缀的长辫子像田园间盛开的花朵娇艳而生动,又像花仙坠入尘世,姣好的肌肤白皙到近乎软滑透明犹如凝乳隐隐显出皮下细细青青的筋脉。额头佩戴着额饰,细碎的白金链子使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起来纯洁秀丽,眉心垂着一颗钻石,光彩夺目那光芒仿佛是活物如同月亮般让人惊叹。
爱情的真谛明明就是同舟共济。黎帕那是国王的女儿,我可以娶她。“一言为定。”尉屠耆将玫瑰的花枝折断,花朵轻轻插在她的发辫间。霎时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以天地为证。待我尉屠耆把匈奴人的人头捧过来当聘礼,你就当我的新娘。”
“我要的可是新鲜的。”
“没问题。等着,三日后再会!”
好哇。公然跑到老娘眼皮子底下谈婚论嫁!躲在树丛里偷听的妮妲等至尉屠耆吹着快乐的口哨离开,立马跳在家姬面前沉着脸质问:“那日我说的话,你全都当耳边风了?”
黎帕那洗衣服晾衣服这一路上,泼辣女人对其穷追不舍?劈头盖脸没完没了地数落:“你能保证他一辈子都只对你好吗?王公贵族是不可以相信的!”
黎帕那心想无论对我好不好,只要他敢砍下匈奴人的头,我就嫁给他。
三日之后尉屠耆再度登门时天气变得非常奇怪,墨色浓云掩住了天空昔日的蔚蓝,空气压抑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静悄悄。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着,将楼兰人的惊呼抛在身后。柔弱的小花小草等战栗折服于地殊不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黎帕那让张宴萧坐在树荫下欣赏自己做大大小小各种泥罐,张宴萧却漫不经心,偶尔抬头看看天空想着莫非大沙暴要来了?楼兰城会不会被吞没掉?
“你慌什么。我都不慌。”黎帕那若无其事地用木刀切下三分之一的陶泥,木棒轻轻敲打,每敲打三次便将之翻身,换个干燥些的地方继续敲打。
泥饼敲好放在转盘上把削尖的木棍插进泥饼中央按住慢慢地转动转盘,木棍随之在泥饼上画出一个大圆,就是陶罐的底。她接下来搓泥条先切下一小块泥放在桌面上,用掌心反复地搓。当泥条的长度超过手掌长度的时候双手齐搓直到感觉搓得差不多了便把两头都切下来。
她照这样又做了好几条。把泥条沿底座的边缘轻轻地按在底座上一圈盘完,娴熟地拿起蘸水的笔涂上一层水再继续盘一圈一圈又一圈,罐身越盘越大把圈收小罐身就做好了,最后在罐身贴上两只圆耳朵,一个精美的陶罐就诞生了。
“黎帕那。”艾葳蕤跑来告诉她说:“王子真的来了。在大厅等你呢。”
黎帕那来到大厅看见尉屠耆穿着一袭华贵的绣绿纹长袍,背着一支大弓,肩上斜挎着鼓囊囊的箭袋。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以方便骑乘。“我们一起去打猎怎么样?”
她说天色不好不适合打猎,尉屠耆拽住她的手就往外拖:“有什么干系,你不去怎么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黎帕那被拖到门外,看见外面侯着一匹长得很漂亮的马,腰背滚圆四肢粗壮一身枣红毛,两只耳朵竖立着随时注意周围的动静好像在为王子站岗放哨。尉屠耆麻利地跨上马背,“快上来呀。”
我和他同骑一匹马?这……黎帕那觉得尴尬犹豫不决,尉屠耆弯下腰如捞鱼似把她捞上来,长臂环住她纤细的腰,出发。
黎帕那身子一僵,整个人就这样被尉屠耆紧紧地圈在了怀里,瞬间一股男性阳刚的气息夹着浓郁芬芳的熏香,喷薄进她的鼻尖,完全将她紧紧环绕,入了鼻,润了肺,醉了心房,荡漾在风中仿若透明的天山雪花般在空中纷扬飞舞……
黎帕那生平第一次和男性同骑一匹马,两人背贴胸靠得很近,近得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多么沉稳有力,白玉般的脸庞不由滚烫起来,爬起了一丝丝红晕。
“你的头发梳得很漂亮啊。”尉屠耆欣赏着她后脑上参着彩色发带将头发束起并相互纠缠盘旋而成的发髻,情不自禁地夸赞几句。她故作矜持,扭头望着路边刀铺里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从火炉里抽出烧得通红的扁铁“铛铛”反复锤打的过程。
“王子。”两人临出城门遇见热合曼和若干执行守城任务的士兵,弯腰行抚摸礼毕恭毕敬,“你们这是要出城去?”尉屠耆点头说:“出去打猎。”
“打猎?”热合曼说:“可是今日的天色不好,打猎恐怕不合适吧。”
“阴天打猎才有情调嘛。”尉屠耆把下巴抵在心爱的姑娘肩膀上向士兵们展示他们的恩爱,“顺便欣赏阴天草原的美景。”热合曼站在后面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感慨万千:王子是幸福了。只可怜大将军对国王忠心耿耿却因无心之失被责罚在家闭门思过。
“都尉。”士兵们围到热合曼身边和他一同目送王子及其意中人离开,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城里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说大将军派刺客是因为仇汉,也有说护国大将军对姑娘违抗国王命令将汉使臣带出白龙堆的做法不满而起杀心。”
“胡说什么?”热合曼训斥道:“大将军被暂行革职,你们一个个肆无忌惮了是吧?”“虽然大将军主动认罪,但刺客这件事情尚存疑点。大将军有这么傻吗?派刺客去行刺,还落下重要的龙符暴露自己身份?”
士兵们质疑道:“莫非是有人盗走龙符故意陷害大将军?”
“誒。”热合曼双手叉腰,仰头看着平日里湛蓝得一望无际的天空翻腾着一朵朵乌云显现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感,此时在这片天地里最多变可看的就是漫天的云了,显得遥远却又有着遥远触手可及的真实感,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连区区一枚龙符都没看好,单凭这一点就构成严重失职,大将军恐怕跳进牢兰海也洗不清啊。更别说是真的有人想利用此事陷害他……”
乌云继续翻滚着,奔腾着,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整垛整垛地在空中堆积,越来越密,像千军万马直先向整个楼兰地区压了下来。远处的草原灰蒙蒙,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显得沉甸甸的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连马牛羊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踪。很快,雨滴渐至,如同漫天发亮的珍珠洋洋洒洒地飘落,浩浩荡荡宣泄在辽阔的土地上,顿时眼前的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不过,当它淅淅沥沥下完之后乌云变色,金色的阳光猛地从白色的云层中间刺穿出来照射在草原四处,雨后天空蔚蓝如洗大片大片云彩浮在空中,与草原相互映衬的画面令人心旷神怡!到处翠**流入云际,河水蜿蜒似玉带,白云拥簇天更蓝,妆点着美丽的草原。
黎帕那好奇地问尉屠耆:“你不是单纯带我出来欣赏雨后草原风景的吧?我想拿到的东西在哪里?”
尉屠耆诡秘地笑了笑,翻身下马,“稍安勿躁。很快会出现的。过来。”他把她拉到胡杨林里隐蔽,落叶静静躺着像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软软绵绵,发出沙沙声。靠近了还会闻到一种淡淡的特殊的味道。
“无论东南西北……只要想进入楼兰城,必须得经过这片胡杨林对吧。”他从树丛里探出头观察四周动静,自言自语道。
黎帕那等候片刻,树丛里的虫子爬上小腿怪痒痒,不得不撩起裙摆挠痒,突然耳边传来马嘶声,目光穿过杂乱的草叶看见胡杨林外不远处有一个匈奴人正策马匆匆忙忙往楼兰城门方向奔去。
“黎帕那,为了你,今日我豁出去了!”尉屠耆站起来,斗胆拿起弓,从箭筒里拿了一支箭按到了弦上。对准匈奴人拉满放手“嗖”箭从弦上直直飞出去,少年的心仿佛也跟着箭一起飞走了,当场穿透匈奴人的胸口,从马背上坠下来倒在草地上。气绝身亡。
尉屠耆提着弓走过胡杨林,伸手试了试其鼻息确认全无,“先帮我拿着。”他把弓塞给尾随而至的黎帕那,一只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抓住尸体的头发将头颅割下来高高举起展示:“我答应你的已经办到了。现在能答应我的求婚了吧。”
黎帕那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今日会有匈奴人经过?”
尉屠耆说:“我在宫里听到风声,国王又玩起老把戏,一面派人赶赴敦煌给汉人报信,一面又暗中和匈奴保持联络。”说到这,踢了踢地上的无头尸体,“他就是詹师庐派来的使者。我估计他今日应该到了,所以在这里设下埋伏。”
黎帕那惊奇道:“你如此斗胆,不怕匈奴人报复吗?”尉屠耆说:“荒郊野外,匈奴人不会也怀疑到我们头上。”
尉屠耆射杀的这个匈奴人既然是使者,黎帕那怀疑其身上必定携带有重要的东西,遂弯下腰尝试翻找,果然,找出了一封匈奴王庭的密函。尉屠耆凑到她身旁共读内容:传詹师庐大单于密令,楼兰王陀阇迦即刻加派兵马奔赴玉门关骚扰汉军后方……
远处扬起漫天黄沙,伴随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以及叫喊声:“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进入楼兰城!”他们看见草原深处有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奔驰而来。这些骑兵斗志昂扬精神饱满,头戴赤帻武弁,身穿绛色长襦,下着白绔足衣着靴,每个人都晒得黝黑尤其那个首领有着小麦色皮肤满身金银相间的短战甲透着英俊威武的气势就连白色骏马也显得格外神气,啊。是汉军来袭!
“吁——”汉军首领在尉屠耆和黎帕那两人面前叫停,当发现他们连日来千方百计追捕的匈奴信使已经被射杀还砍去头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汉军士卒看着这两个“赤须碧眼、状如猕猴形似罗刹”的楼兰人,皆匪夷所思,匈奴信使居然被楼兰人杀了?嘿嘿嘿真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知道楼兰人臣服于匈奴,没想到楼兰人也会反过来出手杀匈奴人?算了,管不了这么多,夺得密函要紧。首领任文一眼看见黎帕那手中的密函便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尉屠耆见状心生警惕,将黎帕那挡在身后,黎帕那则不慌不忙用汉话质问:“你们想干什么。”任文还寻思身边没有译官怎么和楼兰人交流,蓦地听到楼兰姑娘用汉话问自己。噢,这样就好办多了。
“我是驻守玉门关的军正任文。”他说:“大宛国王杀我汉使臣,存心挑衅我大汉威严。天子大为震怒,派遣贰师将军出兵讨伐大宛如谁知汉军刚过玉门关就遭遇匈奴人骚扰,还发现有楼兰人参与其中的蛛丝马迹。”“我等一路追捕匈奴信使,若不能及时截获密函,后果不堪设想。”
黎帕那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匈奴人考虑到楼兰至大宛距离遥远假如战线拉得太长对战事百害而无一利,为求速战速决,命令楼兰王陀阇迦待汉军过境之后出兵助匈奴拦截其落下的掉队者及文职人员但被汉军及时发现追捕匈奴信使至楼兰,恰好这个信使被尉屠耆射杀了。
好啊,老不死的。你的丧钟马上要敲响。黎帕那毫不犹豫地将从匈奴人衣服里搜出来的密函交给任文
任文接过密函心想今日走运,遇见的楼兰姑娘识时务知大体,应当是惧怕大汉国威吧。让自己省下大把力气留着去对付楼兰王。“弟兄们走!恭请楼兰王到长安走一趟!”
尉屠耆看着汉军气势汹汹地往楼兰城门的方向冲去,预感到事态不妙,忙拉拉黎帕那的肘子询问:“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她嘴角微微浮现出一丝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抚摸匈奴人留下的那匹马的鬃毛吐出一句令尉屠耆胆战心惊的话:“进城擒王。”
国王!尉屠耆吓得立马拔腿往楼兰城跑,他只想砍下匈奴人的头作为求婚的聘礼,没料到会闹到这一出,黎帕那站在后面嘲笑道:“你想回去救那个老东西?就凭你一个人?别做梦了。”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作为王亲国戚岂可坐视不理?”尉屠耆拽住她的胳膊就拖着走:“快回去吧。”
“等等。不忙。”黎帕那挣脱他的手:“你又多了一匹马。别忘记把它们牵回去。”从容脱下外衣将匈奴人头颅裹好揣在怀里,“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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