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微微下陷的眼窝里那双如湖水般碧蓝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确实,她十六岁嫁与先王至今数十载,目睹过太多太多王室的兴衰荣辱。
陀阇迦在床榻对面的矮桌前坐下就焦急地询问母后健康状况:“突然听闻母后无法安睡,莫非身体欠佳?”
太后开门见山道:“国王啊。本后想起城里近来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情而且都悬而未决,忧心忡忡无法安睡。请问国王近来在忙些什么?”陀阇迦得知母后身体无恙,才如释重负,笑道:“母后在担心那个黑甲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现了。想必是因为右贤王走了吧。”
太后白眼道:“这可不像国王该说的话!如果以后右贤王再来,你怎么办?”听母后言下之意是在责怪本王对楼兰百姓不负责任?如今这时局,本王都自身难保。哪有闲情逸致去管黑甲人?
陀阇迦很无奈:“那就等他来了以后再说呗。本王现在担心的是汉朝使臣。”太后借此提醒:“如今楼兰人都知道汉朝使臣去大宛求取贰师宝马失利的事。你要为大王子斋普尔打算啊。”
陀阇迦点了点头,“母后放心。本王已经派出信差连夜赶赴敦煌将汉使团被害的消息报告汉皇。”
这位尊贵的楼兰国王总以为自己夹在汉和匈奴两国之间当一棵两头讨好的墙头草便可相安无事,然而这次他却阴沟里翻船,恰好应证汉人的一句俗话:“夜路走多总会遇见鬼”——韩不害等汉使被杀的消息沿着丝路传递数月之后传到长安,满朝震动。武帝这个登基就削藩灭王,手握大权于一身的雄主看完奏章得知韩不害一行几乎全部罹难,勃然大怒。对于他而言,这不仅是对大汉威严的挑衅也是大汉令西域诸国臣服的战略机遇。
话说此时武帝正宠爱李姬,欲使李姬之兄李广利封侯,但由于高祖规定无战功者不得封侯加上名将霍去病、卫青已经先后辞世,武帝遂任命国舅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浩侯王恢为向导、李哆为校尉率属国骑兵六千,另从各郡国调集囚徒恶少年共二万征讨大宛,史上著名的“大宛之战”爆发在即。
陀阇迦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他的国家看起来“平静”,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的平静……
“啊哈,雨终于停了。”城楼上轮岗巡夜的卫兵走出房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从跺台往下看,地面坑坑洼洼的积水好似都凝结住了像一面面黑镜子把夜幕笼罩的国都城倒映在其中。
偶尔几辆赶夜路的马车经过紧跟其后激起的积水犹如盘龙出海。士兵哼着小曲儿来回踱几圈,“开门~”突然听见下面传来微弱的叫喊声和微弱的咚咚咚敲打城门的声音:“快开门~”谁呀。这么晚才进城。士兵从跺台伸出头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对方有气无力地回答:“混账东西,是我!”凤卿公主?士兵辩出声音,疑是逃跑长达半年之久的公主回来了,赶紧跑下城楼打开城门,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姑娘,借着火把红红的光芒仔细打量,哎哟,真是公主!“你回来了?这大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有没有食的?食的?”逃离王宫后并没如愿以偿进入扜弥国,不得不在大漠流浪的海珑麟已经饿了很久,她的胃在哀嚎,声音凄凉而且深远就像从哪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当中发出来的。洞底有一只猛兽,大概是一只猛兽吧,因为瘦得就剩下嘴巴了,一张一合,无论掉下来个什么都可以囫囵吞掉的样子。
士兵忙回答说自己藏有几块晚膳没吃完的烤馕,海珑麟立马双眼放光,迫不及待让士兵拿过来,因为她快要饿死了!!士兵赶紧把她领到兵营中供给兵卒食饭休息的房间,端来烤饼,小麦饭,蔬菜和肉类等食物,海珑麟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桌子,将碗盘急忙捧起张开嘴巴一口咬下看那表情仿佛已进入天堂。
佛祖啊。我的公主啊。士兵们杵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食饭都跟打仗似得,好像慢了一秒就会被抢走,高贵姿态全无。兵营的烤馕饼虽不大但也不小,大口下去就少一半。勺子也不停歇,一勺又一勺的嘴里送,两颊被肉菜塞得鼓鼓还不时抖动加上那两腮上两团久未洗过的脏渍,乍一瞧还真有点像是一个正在进食的女丐。
因为食得急,免不了被噎着,海珑麟便急急忙忙地用一只手端着碗往嘴里倒另一只手握成拳状,急促的捶打着胸口。一阵风卷云残过后碗盘还被舔一片洁净,只剩些少许汤汁,“啊哈,公主食饱了?”士兵们毕恭毕敬地问。海珑麟放下餐具,抚摸着勉强有食饱感觉的肚子,说话声音提高了不少,“嗯。食饱了。”
“公主!”热合曼得知公主回来的消息,急急忙忙闯入兵营,弯腰行抚胸礼:“卑职接驾来迟……请公主恕罪。”“谁让你接驾了。”海珑麟看也不看他,食饱喝足就想着是洗澡,很久没洗澡了而且堂堂的楼兰公主穿得衣衫褴褛,脸上灰扑扑,靴子沾满了灰尘和泥,头发乱蓬蓬,还有虫子在上面打转儿简直丢人现眼。哼,看这帮家伙毕恭毕敬的样子其实他们闻到自己身上的腐臭味但是不敢说出口吧!
热合曼笑说:“公主食饱喝足,卑职这就送公主回宫。”海珑麟站起来。“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誒呀,公主。三更半夜,卑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宫呢?”热合曼坚持要送公主回宫。
“啰嗦。”海珑麟不耐烦道:“你是有巡视职责的人,不劳烦你。”“这样吧。”热合曼指定一个高大体胖的士兵护送公主回宫。
皎洁月光撒落在水坑里泛着点点银色。民宅门边的油灯倒影也不再引人注目,运河在月光下显得清澈舒缓,月亮偎在河面微微颤动,像正在打扮自己似……河面映出的倒影似乎更加美丽。“我不在这段时日楼兰发生了什么事啊?”胖士兵回答说事多如牛毛,最可怕的是传闻中的黑甲人连杀三个匈奴使者。“她还贴出告示威胁国王去匈奴化,否则……”
海珑麟问:“否则什么?”
胖士兵回答:“否则就人头落地。”
海珑麟嘲笑道:“哈哈哈哈。人头落地。老东西一定被吓死了吧。”
“……”
“那个老东西丢人现眼,让黑甲人跳到头上来。去匈奴化,去他个鬼。他敢吗!”
“公主!”胖士兵顿时吓得面色一刹时地变成灰色了。因为海珑麟这句话是用匈奴语说的,还是在三更时分——恰好是传闻中黑甲人出来活动的时间,谁也不能保证城里没有匈奴人,黑甲人就不会出来活动,也许她此刻就藏在这附近……而且听到了……沙、沙、沙……阴凉的夜风轻轻拂过在摇曳不定的枝叶下有一股浓烈的潮湿**的气息扑脸而来。
夜深人静,楼兰国都城内大街小巷均显得狭隘阴暗,踏过地上的落叶,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摩擦声。“真讨厌。”皮肤被尖锐枝叶刺得酥痒,海珑麟嘟哝几句继续往前走,“誒,怎么回事。”楼兰国都城不大也就由二十多条街道组成但不知为何她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走很久也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我们是不是见鬼了?这很不寻常。”
“不可能啊。”胖士兵亦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后脑。“我隔三差五在城里巡视,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奇怪了难道是我产生幻觉吗。”海珑麟缩了缩身子不安地向周围扫视着,突然她想到什么,揪住胖士兵的衣襟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你们给我食的食物里放了什么好东西?一个个都合着伙来欺负我是吧?”胖士兵吓得浑身发抖双腿不住地打颤抖:“卑职哪儿敢啊。”
海珑麟瞪着他可怜巴巴的怂样,怒气消了一大半,松开手:“哼,谅你们也不敢。”此刻漆黑的天穹上有一轮鹅蛋大小的满月透出皎洁的光芒,仿佛给树林间蒙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之间只听茂密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似乎什么东西将要出来。“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胖士兵竖起耳朵聆听片刻,“可能是猫呀狗的什么动物之类。”海珑麟却深吸一口凉气,脚步又不自主地慢了下来。因为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身处在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快,快,快走快送我回宫去。”正当她想要加快脚步的时候前方的小树林里忽然响起一阵异动。
沙、沙、沙……沙、沙、沙……密密叠叠的叶子摇晃不安,然后一个黑影从里面蹿了出来,身穿黑色盔甲,头戴黑色头盔,脸蒙着黑皮面具就连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长靴……整个人在皎洁的月色下显得十分诡谲。尤其那双阴鸷的眼睛更是令人心生惧色。只见深吸几口气然后向楼兰公主海珑麟和胖士兵走过来。“啊啊。黑甲人!!”
“亲匈奴者,人头落地——”黑甲人当走到与他们相距十多步远的距离时,忽然举起闪着青焰般刺目光芒的弯刀,阴沉的声音沙哑得就像划过一块生锈的铁皮。“你要干什么?”海珑麟看见黑甲人忽然拦在面前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胸口不断后退。身旁的胖士兵小声说都是公主你刚才乱说匈奴语,黑甲人十有**是听见了所以被激怒了。海珑麟的心脏砰砰直跳,无形的窒息感无由而生,很快令得她眼前出现一片模糊。来哪门子玩笑,说几句匈奴语都不可以?这个黑甲人也太排外了吧?
“亲匈奴者,人头落地——”就在海珑麟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黑甲人目光一凛,已经快步逼了过来。被面罩遮住的脸上涌现出病态的狂热就像猎豹发现了肥美的兔子。“快跑!”海珑麟连滚带爬地逃跑,跑啊跑跑啊跑,跑得疲惫不堪,呼吸困难、张大嘴,鼻翼撑得难受,两眼发黑,胸口奇闷,两条腿沉得再也抬不起来……
好哇。这个该死的胖子,居然跑得比我还快。不想活了对吧!
“三更半夜,吵嚷嚷什么,自己不歇息也不让别人歇息!”住在街边的某个金发男人气冲冲地打开门,借着月光蓦地看见街上有一男一女在惊慌失措地猛跑,黑甲人正挥着弯刀在后面穷凶极恶得猛追的情形,他当即脸色一变,失手“咚”重重地关上门,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妻子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金发男人心惊胆战地回答说:“黑甲人。”“啊!”女人发出一阵失声尖叫,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嗨!”海珑麟累得头晕目眩不慎跌倒在一片污水中,衣裤被浸湿个透,她本能地用双手支撑身体,不曾想水底太滑,双手没用上力,狼狈地趴在污水中,她摸索着爬起,溅起的水又滴染了头发。
“公主!”胖士兵赶紧回头拉她起来继续向前跑着,汗一滴一滴从脸颊上落下,打在干涸得有些苍白的嘴唇上。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向前跑,向前跑,潜意识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快点回到王宫。一定要摆脱掉这个黑甲人!“国王。”
陀阇迦回到寝宫刚刚躺下,侍卫就进来禀告说凤卿公主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陀阇迦翻了个身背对着侍卫,神情冷漠:“带她进宫便是。”
侍卫又问时隔半年,国王没有什么要交代吗?“要不老老实实呆着,要不就永远别回来!”陀阇迦说话的语气明显充满对这个庶长女的强烈不满:“本王丢不起这张老脸!”
和煦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成了点点金色的光斑。张宴萧坐在床榻边不住挠痒痒,心里嘀咕着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呯”门被撞开,黎帕那拿着崭新衣服闯进来大声嚷嚷:“难受吧?跟我去澡堂洗洗吧。”
果然是心心相惜啊美丽的黎帕那。肚饿的时候送来食物,身上痒痒难受的时候就拽去澡堂。“好古怪的房子!”张宴萧被黎帕那拉至后院,惊愕地看着绿树成荫间那一座修建成半球形状的房子,黎帕那说这是波斯的特色澡堂。
张宴萧好奇地走进去看见里面地窗户都有大大的布帘子,用来遮挡阳光于保护木制窗棂还有一些开放的房间,明媚的阳光透过漂亮的彩色玻璃,投射进来在墙上留下斑驳光影。他还看见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和一圈矮石凳,黎帕那说这石凳是让浴者放置衣物,石凳可以放换下的鞋子,线条圆润的拱顶,精细飘逸的图案,使得汉家少年叹服粟特人的澡堂装饰让洗浴这个日常的生活场景也变得奢华
“那是什么呀,黎帕那?”他发现拱顶上有一个采光的小圆洞。黎帕那说那是专门供浴者剃体毛所用。拜火教规定教徒在祭神前必须净身,而这净身又有大净和小净之分。大净是从头到脚从里至外都要清洗得干干净净;小净是要洗头发、洗脸、洗嘴、洗脖子、洗手、洗脚等等否则会视作对神的大不敬、亵渎。因此波斯人的浴室里总会设有一间比较**的房间供浴者使用。
黎帕那津津乐道地说,粟特人在澡房除了洗澡还是重要的社交场所,带上一个丰盛的食盒里面装着羊肉串、烤腰子、酸奶、坚果等美味佳肴,待沐浴之后,新朋旧友聚在一起边食喝边聊天。
粟特人这种“澡房聚餐”往往持续几个时辰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太阳西下才离开。张宴萧听罢觉得不可思议,汉朝律令规定五日一休沐,即官员工作五天就要回家沐浴保持干净整洁的形象至于庶民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想洗就只能去河里泡泡。
“还愣着干啥快脱衣服。”黎帕那不容分说要扒下张宴萧的衣服,澡房里有大理石床或凳,波斯人通常先用水净身然后躺到大理石上由侍从按摩。大理石拥有聚热高温的作用能使人大汗淋漓。经过按摩或出汗后再以温水或冷水淋浴全身达到清除污垢,舒活筋骨消除疲劳的目的。
她、她……张宴萧窘得面红耳赤,儒家出身讲究男女有别,岂能接受女人主动帮汉子脱衣这种荒唐事?“我会脱,你请回避。”他神情慌乱把楼兰姑娘推出澡堂“呯”紧紧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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