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沉默片刻,垂着眼皮,轻轻放下杯子,“还是先让她呆在宫外吧。倘若她突然进宫的话……本 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她抬头看着童格罗迦,“今晚叫你过来,语气重了点,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日后对家里人多加约束。别在丢人现眼了!”
“是是是。”童格罗迦弯腰毕恭毕敬地向老妇人行抚胸礼道:“必定尊崇母后教诲。只是。只是。”接下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老妇人看在眼里,“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一个摄政王,说几句话还吞吞吐吐,岂不是让西域诸国看笑话?”
童格罗迦终于鼓起勇气,“母后。王兄的事情,我非常抱歉。”“抱歉?”老妇人惊诧且疑惑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母后,我无能。我无能,所以遇到什么事情总得听听笺摩那的意见以至于。”童格罗迦还没说完老妇人就知道他的话外之音了因为国王被汉人释放出了阳关以后却被不明人物接走以至于下落不明的事?护国大将军笺摩那也就是他的妻弟难逃嫌疑所以他担心自己。恐涉其中?
“哎呀。摄政王。你这是干什么?”苏尔碧和周围的侍从们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望着脸上充满焦急,不安,迷茫等混合液,神情复杂的摄政王童格罗迦,惊诧道:“太后并没有因为此事而责怪于你,你却为何?”“就是就是,此事尚存许多疑点并不能证明与护国大将军有关啊。”
“安归怎么样了。”三更半夜毫无睡意,鲁绮卡左顾右盼,盼到胞姐希玛妮回来,她立马迎上去劈头就问却反而惹得对方很不高兴,“你与其关心那个浪荡子弟,还不如关心黎帕那!”
鲁绮卡说听闻摄政王没敢把她知治罪并且已经把她打发回家,安然无恙。“小小年纪胆识过人,”姐妹俩在矮桌前坐下秉烛夜谈,“看来我们以后再也用不着绞尽脑汁如何让那个匈奴婆娘血债血偿的问题。”希玛妮那张被烛光映红的脸显得格外狰狞,笑容亦颇有些意味不明的味道。
“王姐你把问题看得太长远了吧。”“难道你不觉得一个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嗜血暴戾,非常可怕吗?”“还想为斯忒妲报仇,我倒是担心她接受不了她的身世,第一个先把我们给……”
“王子——”
“穆茜尔?”尉屠耆眼看王兄伤势既然无大碍,自己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直径离开宫邸在廊柱间穿梭,打算返回西城区看看黎帕那,恰好迎面遇见自己的贴身侍女,“这么晚还没睡?”
穆茜尔欲言又止,她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小心谨慎地东张西望片刻然后把他拉至僻静无人的角落里,低声耳语:“王子。我告诉你,关于国王下落不明这件事我觉得有一个人非常可疑。”
尉屠耆忙问:“是谁?”
穆茜尔用手捂住嘴,声音压得低低:“安归王子很可疑。真的。”“王兄?”尉屠耆蹙眉,第一感觉便是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印象当中他的王兄纯粹只是一个好酒贪杯、声色犬马的浪荡子弟,跟那种励精图治、蓄谋不轨的野心家差得很远呢。
“我那日无意路过阖宫,清清楚楚地听见安归王子怂恿摄政王谋朝篡位……”穆茜尔将她那天所听见的安归和童格罗迦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尉屠耆,“他当时口口声声非常肯定国王回不来。”
“你的意思是说,”尉屠耆吃惊地看着穆茜尔说:“王兄就是那个抢在护国大将军之前接走国王的人?”
“安归王子能说那样的话就足以说明他非常有嫌疑。你想啊,只要想办法让国王消失掉,摄政王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稳王位了吗?”
“住口,穆茜尔。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 ”尉屠耆虽然相信对方不会撒谎但对安归涉嫌加害国王 ,鼓动父亲谋朝篡位这件事抱有强烈的质疑,“况且你也只是猜测,没什么真凭实据不是吗。”
“哎呀,王子啊。还需要什么真凭实据?如今眼前发生的一切不都明摆着?他说国王回不来结果国王就真的回不来了。这么巧?”
尉屠耆沉默片刻“哼”发出一声冷笑,“恐怕眼下在这座王宫里面不希望国王回来的人多得去了岂止是王兄?”尔后他返回西城区,巴赛木也没睡正背着手在大厅来回踱步,原来从姑墨经商归来先是从坎吉口中得知家里发生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窝心事,接着街坊又传来风声说黎帕那当着摄政王的面砍了其长子,可把他吓得够呛。“王子回来了?”他看见尉屠耆进门连忙迎上去询问,“宫里情况如何?”
“没什么事。放心。”尉屠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父亲知道黎帕那的事,而且王兄也只是失血有点多,休养一段时日就行。”
巴赛木听罢如释重负地说这就好,尉屠耆又问黎帕那如何,巴赛木回答说她已经睡下。
睡了。她砍了王兄一刀也算报仇了,应该会睡得很香吧。尉屠耆心里想着,然而推开姑娘闺房的门走进去看见她正背对他侧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呵呵呵呵,没睡着。感觉像是还在生闷气呢?“黎帕那。你还没睡啊。”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那个下地狱没有?”“没有。”尉屠耆在床边坐下来,边脱靴子边说:“侍医说他失血有点多,需要休养……”她的声音立马变得凶狠,五个手指头几乎将被单揪出窟窿,“还没死。差一点点,送他上路!”尉屠耆的靴子“啪嗒”落地,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的气息,蓦地扭过头看见她一只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了刀柄之类的东西?
“黎帕那!”尉屠耆顿时惊出满身冷汗,慌忙扑上去压在她背上,死死按住她的手,“他都差点丢了半条命,看在我们大家同为吐火罗人的情份上。既往不咎行不行?”她看着他的骨节分明的手。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指甲绽放着青光,柔和而带珠泽:“……”他继续劝解:“就听我一次。”
“那好。前提条件是别让我再遇见他。”黎帕那悻悻然地把已经拉出来一小半部分的刀柄重新塞回枕头底下。楼兰国都城有多大啊。谁能保证以后他们不会再遇见?好了天晚了,跑来跑去也困了该歇息了。别想那么多,以后要真的遇见再说吧。尉屠耆宽衣解带,钻进被子里,墙角里正燃烧的镂空水晶香薰灯里冒出来的药香很奇特不知道什么配方调制,深深吸了吸鼻子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味道,特别浓烈,闻起来感觉快睡着了,有一种暴雨连绵还带着很重的灰尘味甚至很是郁闷的感觉。大概是太香了吧。“睡吧。明明天我们说好去郊外打猎的。”
黎帕那只好躺下,但并没有马上睡着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穹顶繁复缭乱的花纹不知其想。尉屠耆又想到什么,睁开眼睛,“对了。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黎帕那问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坐起来告诉她说,吐火罗人外出打猎时素来讲究一项特别风俗——即每个月的月圆那天不打猎。吐火罗人认为动物和人一样都有灵性,就算是打猎也应该要有限度,所以每个月的月圆那天吐火罗人就会去寺庙烧香主要是为了祭奠那些死去的亡灵同时也保佑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平安健康。这些风俗黎帕那从前生活在城外时也有耳闻,只不过城外的人几乎不打猎,大多以种田放牧为生,固然也就不必上庙。她闭上眼睛淡然道:“我是拜火教上神阿胡拉·马兹达的虔诚信徒,不信佛不进佛庙。”
尉屠耆侧过身双手垫着脸,凝视着她的睡颜,这是他不止一次凝视她的唯美睡颜:白瓷般的面庞在烛光下好似镀了层薄薄的金色,流光溢彩般生动,柔顺的金发随意顺着被单四处披散,显得恣意慵懒。“黎帕那。”她懒洋洋地吐出一句:“趁着我还没睡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尉屠耆认真地说:“我们吐火罗人打猎还有许多规矩,我必须得和你说说啊。”
“哼”黎帕那觉得可笑,“打猎嘛,粟特人都没什么规矩,打猎就是打猎,背着弓箭出去看见猎物就射……射死就抬回家剥皮吃肉简简单单那么一回事,吐火罗人还讲究那么多古里八怪的规矩。”“可笑不可笑。”
“就算你是粟特人吧,黎帕那。可你已经选择了跟我,固然也得跟着入乡随俗是不是?”
“为什么要我跟着你?你跟着我入乡随俗不可以吗?干脆。你也别信什么佛了,跟我皈依拜火教如何?”“反正楼兰王室有那么多王子也不缺你一个。咯咯咯咯咯咯。”黎帕那说到这里自顾自地傻笑起来,双腿像婴儿似地调皮地乱踢乱抖,尉屠耆看着她那两片微启、湿润的红唇之间闪烁着珠贝般洁白饱满的整齐牙齿,简直无语了“黎帕那!”
“噢,我差点忘记,”姑娘止住笑,同样也侧过身来双手垫着脸与他那双冰蓝色的美丽眼眸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你父亲快要当上国王了你也快要成为嫡系王子了还怎么皈依拜火教?”
尉屠耆脸色微沉,“什么国王什么嫡系?你存心取笑我?”“我没说错。”姑娘面不改色地说:“现在城里谁不知道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下落不明?说不定是被人暗中给害了。能继承王位的只有你父亲。”
“胡说。明明还有王兄和王弟呢。”
“一个在匈奴人手里,一个在汉人手里,而你父亲就等于坐着半边屁股坐着王位,难道还有必要把他们两个被送回来吗?”
“黎帕那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很希望我父亲继承王位吗?”
“如果老不死的回不来了,你不希望你父亲继承王位?难道你没想过假如有朝一日你当上王储,楼兰所有的一切就是你的了。”“或许在日后……楼兰可以变得强大起来,楼兰人可以去征服西域,获得更多的土地。”尉屠耆惊住,他还真的从没思考过这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有时候,女人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语,很可能在男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尉屠耆问:“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呢?”
黎帕那说自己看过不少波斯人的兵书,波斯人从十五到二十岁须接受骑射技术训练,故骑兵战斗力强,过去就是凭着刀马娴熟,勇武好战征服了许多土地,建立庞大的帝国。对比之下,吐火罗人也不比波斯人差多少。吐火罗的男孩在十四岁时就可以拿起武器上阵了,而女孩子也是在此时被允许结婚生育。年轻的贵族或平民的后代也是在十四岁生日那天被允许去国王或武士身边做侍从。这些年轻人认为自己跟随着那些富有经验的武士们将会有更多的机会去赢得他们自己的财富和荣誉。
“尉屠耆,你知道吗。其实吐火罗人从前是多么疯狂地爱好战争?非常英勇而且迅速的投入战斗并且无论什么借口招惹了他们都坦然面对危险,即使是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也会拥有力量和勇气。”“可是匈奴人占领西域以后吐火罗人逐渐丧失了这种难能可贵的力量和勇气。如果不是当年的国王昏庸率先向匈奴投降,吐火罗人又怎么会变得如此衰败如此颓废如此无能?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谁的错?”两人对谈许久,相拥而眠直至一夜过去。太阳慢慢升起,大如圆盘,色如咸蛋黄,却不耀眼。丝丝暖流飘飘洒洒随轻风舞动,落到哪里哪里就会有温暖。尉屠耆打开窗户,清新空气迎面而来,深深地吸上一口,顿觉一股清凉流遍全身,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被唤醒,经脉皆通。
“黎帕那,快起来快起来。是时候后该出发了。”他转身快步走到床榻边唤醒姑娘,梳洗更衣之后,背起胡杨木制成的大弓,腰间挂着胡杨木制成的箭袋然后去马厩牵出一匹马。法依则端着晨起的洗脸水去往老爷和夫人的房间,途径庭院时撞见整装待发的二人,“王子,你们要出去打猎吗?”尉屠耆点头说是。
法依则忐忑不安道:“万一又有人来报复该怎么办?”黎帕那未待尉屠耆发话就抢先一步发狠地说:“怕什么。就算是死也要在断气之前拼死一搏,把他的头砍下来!!”
粟特人的思维比吐火罗人更可怕。尉屠耆的修长浓密的眉毛跳两跳,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把她拉出了门,抱上马,坚实修长的双臂从她的身体两侧伸过来,拉住缰绳,也将她圈进了自己怀里,往城门方向的路上还不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她打猎的规矩——
“第一,如果你射了数箭都没射中就放弃别射了。第二,忌胡跑乱跑因为很容易迷路。第三,打中猎物后,它望着你流下眼泪,一定要放了它。第四,月圆当天不能打猎。第五,夜晚不打猎。”
黎帕那没怎么听进去,心想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嘴上敷衍着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尉屠耆于是两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寒凉的风迎面扑来,呛得姑娘有些张不开嘴,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往他的怀里缩去。
“国相和索芒亲王这一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反我不相信大将军会做加害国王的糗事。”“ 可是眼下大将军可谓遭千夫所指。情况不妙啊。”守城卫兵们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城门之下窃窃私语,“哒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突然有人说“王子来了。”他们连忙分散开来弯腰对着尉屠耆行抚胸礼问安:“王子。这是要出去吗。”
“出去打猎。你们。”尉屠耆逐一看了看他们,问“怎么都聚在这里?”“我们都在为国王担心呢。”卫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全是傻瓜。生死自有天命。懂不懂?”黎帕那又扔出一句吓人话:“担心什么?说不定那个老不死的早就被杀……”
“嘻嘻,她还没睡醒,在说梦话呢。”尉屠耆慌忙捂住姑娘的嘴同时对着目瞪口呆的卫兵们抢作欢笑解围道:“你们别介意啊 。先走一步了。”然后急急忙忙策马奔出城门直至老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你对国王有怨言也别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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