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大人不想灰飞烟灭

东山某个小镇正开早市,兜帽孩童两手抓着橘子绿枣走街串巷,三步蹦两下,兴奋地道:“日出东山上,山神请来福!”

旁边茶馆里的客人嘬了口粗茶,笑出眼纹,说话间白汽在阳光下扑腾:“咱们这儿不愧是日出宝地啊,得山神世代护佑,我若在此地住上个三五年,沾些福报,不消努力也必定成才。”

“老兄,你此言差矣。”一人粗布麻衣,温好热酒注杯,“这东山历年来百姓无数,而山神来去就一个,再灵验也有顾不着你的时候不是?有时候还得靠自己。”

“你说的也是,但有句话说的好,心诚则灵,我日日参拜,难道还有漏掉我的情况么?”一开始说话那人一口闷了茶,捡起旁边的扁担,回头道,“不多候着了啊,我呀,得回去准备些贡品拜山神去咯。”

“真真个莽夫,劝不动一点。”温酒那壮膀青年一手撑着下巴,略有所思。他是个生意人,来东山祭拜了山神之后,反而赔了本钱,如今正打算做些苦工挣些盘缠打道回府。

栽过跟头以后,他是铁定不信这世间有什么神明的了,唯有愚昧莽夫才信这玩意儿。

壮年人的老乡在西山一处犄角旮旯里头,没什么年轻人,所以从小便立志要走出去。读书这条路行不通就经商,反正只要能走出去,就一个劲的往上面扑。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走出去,栽了个跟头就又灰溜溜地回家了,还不知道村里人知道后会怎么编排他。

一条小路蜿蜒进群山,到了山口,眼前一片开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几个稚子追着蝴蝶,妇人坐在牛车上倒水,正要给沃田里的老汉送过去。一见来了个稀罕的年轻人,不由眯起眼盯着看了老半天,最后才“哎呀”一声,招呼道:“李家小子回来啦?”

李直脸上没什么荣光,赶路疲态尽显,他皮笑肉不笑地掠过笑脸盈盈的妇人,随后加足马力沿着坡道跑回自己家中。

这村子叫“卧龙村”,卧龙本意吉祥,可对李直来说却有些难以启齿。每当有人问他“你们村出了哪条龙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可说出了自己这条龙,毕竟哪有龙粗布麻衣,在外朝不保夕的……

卧龙村背靠西山,幸得群山掩护,水美土肥,物资丰饶,从来无灾无难。是以村民都不想离开村子,只想世代留在村子里耕田织布。但李直就是气愤不过:“全村就这点志气,出得了龙才怪,难怪没有年轻人肯留在村子里头。”

李直怨气颇深,又想起来东山拜山神损失掉的大笔钱,不由倒床怒指天花板,咒道:“山神都去死!!!”

西山之上,飞鸟振翅出林。

一个隆起的枯枝落叶堆突然破开,钻出了个人。那人发丝杂乱,几根头发还别有自我意识地卷出各种弧度,湖青衣衫上沾着几片槭叶。

陆三打了个哈欠,揉着眼角,一手扶着旁边的树站起身。他驼背拖身,打着瞌睡,抬手拂袖召来了几只飞雀。

几只飞雀衔着叶碗清泉,树莓红果结伴而来。陆三懒懒张开嘴,叶碗倾斜,清泉丝丝滑入口中,几枚红果也像珍珠入玉盘,落到白净手心里。

往前走了几步路,他忽然停住不动,继而深吸一口气,看起来下定了决心要大干一场。云雀被迷惑住了,以为山神大人终于要下山干活,不禁叽叽喳喳兴奋起来,马上要将喜悦传出去。

深呼吸后的陆三又驼了背,抬手往前软软地招了招,不久,从林间“嗒嗒嗒”窜出一头白鹿。白鹿在他身侧屈膝,等陆三坐稳才直起四肢,高贵地漫步在林间。

云雀唉声叹气道:“这都过去八百年了,我太太太太奶奶都没见过大人下一次山。”

“大人再不下山,人间就要把他忘了啦!”

“嗐,大人不下山,也没人上山拜大人。八成……人间早就把大人忘了。”

陆三悠然自得地乘在鹿背上,抛了抛手中剩下的一枚红果,仰着脸享受穿林暖阳,日光将他那身湖青长衫照的泛白。

白鹿“呼哧”一声,张口问道:“大人,您不在意那些话么?”

陆三掀开眼眸,青灰色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淡淡道:“人间少了本神照样风生水起,本神缘何想不开下山讨累活。”

白鹿往前走了几步路,又道:“几日前……属下忽觉命数将至,大人不妨替属下算上一算,也好让属下死得其所。”

陆三摸了摸那对好看的鹿角:“你可是老杏王供出的白鹿,多活个几百年都死不了,不需要算。”

白鹿寻到一口清泉,低头饮水。如今就连算命也颇为艰难了么?

它跟了陆三千百年,曾一起风光过,也曾一块儿落魄过。

这八百年来,它亲眼目睹了山神大人如何在拒绝了后土娘娘的规劝后时不时望着天空发呆,如何在山脚徘徊,如何自怨自艾捶树撒气。

或许他一直在等一个正当的理由好让他下山。

可惜等了几百年都未曾有过那个正当理由。

人间昼夜更替过去了这么久,也许再没人记得西山里还有个山神。

大人意志消沉,到最后就连山脚也再没下去过,终日栖在山里不分昼夜,潦草度日。

没有人供奉他,大人的法力自然日渐衰微。若非上天庭每年结算功德的时候会分些给他,搞不好陆三大人都没法维持自己的肉身了。

只不过,法力的强弱对陆三来说好像并不那么值一顾。

用他常讲的话来说就是:“神嘛,有了法力就总想着要做点什么。可一旦做了点什么,又总想着要有所回报。要是最后得不到理想的回报,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忧愁中……既如此,那还不如不要法力了,省心省力。”

白鹿一心向主,可陪同了近乎八百年,有件事却越来越叫它忧愁。

山神生于山,长于山。若是法力高强,既能自保又能自由出入山域,那也不用在乎能不能继续留在山中。

可陆三这种情况……显然已经不再归属于强不强这一类了。

倘若陆三一辈子躺平了决计不出山倒还好说,怕就怕哪方法力高强的山神觊觎上了陆三的西山。

一山哪容得下两个山神?

要是那方要将陆三赶出去该怎么办,或者那方强迫陆三做他的神侍该怎么办?以陆三的性子又怎可能忍气吞声。

水潭中倒映着陆三的身影,转眼间,最后那枚红果被陆三一口叼走,那样子看起来就跟个得了便宜的三岁小孩儿似的。

白鹿轻叹一声,心想:“大人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为何不见他有一点儿着急之色。难道他还有后招?”

就在这时,遥远天际飞来一道金符,金符直直贴到了陆三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脸上。

陆三以为又是天宫哪个神官丢下界的垃圾,两根手指优雅地夹住金符,将要优雅地将“垃圾”丢开,一见是后土娘娘的赐文,神情微滞。

他乜着那张金符,一边将金符朝空中轻甩两下,边高傲地哼道:“过了八百年才想起本大人,凭着区区一张纸就想挽回本神?也太没诚意了吧后土。”

那双琉璃眼珠子定在金符上,颇为深情地诵道:“西山山神陆三,八百年未尝赐福一例,现考虑撤其神官一职。”

“呵呵。”

陆三利索地翻了个白眼,咬着后槽牙道:“还考虑个屁,这醒梦神谁爱当谁当。”

他继续往下念道:“择期剔除仙班之列,贬出西山。”

陆三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毕竟这金符金灿灿的看走眼几个字也是在所难免。

他不信邪地重新念了一遍:“择期剔除仙班之列,贬出西山……贬出……什么山?!!!”

难道这张金符不是来挽留他的么?

开玩笑,后土不可能不知道贬出西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吧?以他现在的那点宰鸡都费劲的法力,不就是变相地要他灰飞烟灭么!

好歹从前的自己也是她手底下一个得力干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积累的功德又岂止一个陆三躺平区区八百年……后土竟如此心狠,如此抠门!

白鹿道:“昔日北山山神和南山山神旷工百年,最后都销声匿迹了。”

“本神从未听说过什么北山南山的山神……”

陆三狐疑地抓着鹿角:“你莫不是和后土娘娘商量好一起来诓本神?”

白鹿不会撒谎,一被陆三质问就紧闭上眼:“娘娘若来了西山,大人自然感应得到。属下也绝不会私自下山,如何同后土娘娘约见呢?”

白鹿是老杏王送给陆三的坐骑,若得不到他的许可自然不能私自下山。陆三捏着金符,两手抓耳哀嚎:“啊——本神现在还怎么赐福啊!安安静静当条咸鱼都不行么?”

他跳下鹿背,抱着它的鹿颈一通乱摇道:“你快告诉本神这是梦!本神还没醒,对吧?”

白鹿抬头望着林径顶上的天空:“大人,得快些下山赐福了。”

陆三一掌拍向额头,结果用力太猛将自己拍倒在地,发丝像花开似的散在草地上,眼前恰有两只蝴蝶在白日光晕下翩跹。

他一手遮住日光,两行热泪从眼眶溢出,强颜欢笑道:“可本神……没法力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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