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卧龙村靠近西山处有间私塾,里头的教书先生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是村子里少有的识字先生。只是少年人身体孱弱劳作不了,无奈又未考取什么功名,只好做个句读老师,收些蒙童束脩过活。
私塾内坐了十几个孩童,听他一边念着《学而篇》,一边摇头晃脑地学着念诵。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陈襄夷青矜道袍,一手执卷,书生气十足;一手执尺,阎王味百分。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刚念完这句话,就有个调皮孩童悄然蹑足到他身后,撩起了陈襄夷的下摆将一只耗子偷塞进去。
很快,陈襄夷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抬手从大腿摸抓到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直到从他身后传来一阵咥笑声,这才知自己是被这群顽劣孩童戏耍了。刚想发火,始作俑者当即第一个站出来,两手叉腰神气道:“夫子方才还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夫子若非君子,何以教学生做君子?”
陈襄夷吃瘪,老鼠也从他的后衣领钻了出来,露出半颗鼠脑东瞧西顾。见此景,学生们哄堂大笑。陈襄夷忍无可忍,仍是摸不着头脑地一边抓着后背,一边踱出门去。
这便是他为何要执戒尺的原因所在。
这群孩童实在太过闹腾,他又个是心慈手软的教书先生,拿把尺子傍身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一开始还有威慑力,几番下来学生都知道夫子只是装个样子,戒尺的存在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陈襄夷怕极了耗子这种生灵,觉得它甚是可恶丑陋,尤其是叫声,每当听见耗子的叫声,他就头皮发麻。
这群蒙童真是会挑东西欺负老实人,陈襄夷在堂里不好表现得多惊恐,唯恐失了师仪。
一出学堂,陈夫子就失了方寸,似乎一下耗损了十年寿命,脸色煞白,手指发颤,浑身冰冷。
学生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场小小的恶作剧,谁想竟叫他们的老师直接卧病倒床,半个月没再开过课。
前来探病的人聚在房间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摇头叹息道:“唉,是个苦命人,活不久了。”
这话被刚回家的陈襄夷父亲听见,老父亲当即卸了柴,举着柴刀冲进屋里,将那群晦气的人一通赶了出去。
陈襄夷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半睁着眼,气短道:“爹……儿子不孝……恐怕要叫爹白发人送……”
“呸!”陈老一介樵夫,不像陈襄夷读过圣贤书,直粗着嗓子道:“你还没讨媳妇,我也没抱着孙子。你想死,老天爷还不收呢!”
陈襄夷没力气说话,喘了几口气又晕睡过去。
陈老不忍直视,老泪悬在眼眶,难过得苍白发髻都在轻微发颤:“爹再去镇上打听打听治病的方子,你再坚持一会儿啊。”
西山上,皓月当空。
陆三如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山腰那块白石上。他仰望着夜空,鼻尖一耸,慢条斯理地唤道:“鹿三。”
白鹿的影子从夜幕中显现。
“陆”和“鹿”发音相同,当陆三注意到这点以后,就爱管白鹿叫“鹿三”。有时候想起自己曾经犯过的傻,陆三就要对着白鹿啐道“好你个鹿三”“真有你的鹿三”,实际上是在唾弃自己。而白鹿也明白这点,故而有时会低头附和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懒得理陆三。
他们已是多年相伴不弃的老友,用同一个名反而有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宿命感。
陆三冲鹿三笑道:“我想到一个赚取下山第一笔功德的好办法。”
白鹿的眸子总是像初日般金灿灿的,总是虔诚地仰望着白石上的大人,它问:“如何使得?”
陆三站起身:“西山,也并非无人居住之地。据我白日里实地观察下来,山脚下正好有一个村子,里面还是有不少村民的。”
白鹿狐疑道:“大人是想……?”
陆三也不再藏着掖着,跳下石头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堂堂正正道:“如今我的法力所剩无几,下不了山。要想下山,就必须得从村民那吃些香火供奉,攒些法力回来。”
白鹿:“可如今大人下不了山,又该如何叫村民相信西山有神?”
陆三鼻子翘的老高:“这不简单?自古人心难测,唯有一样灵丹妙药包治人心,百试不爽。”
说完,手指轻点眉心,九尺身量如陀螺旋转三周,变成了个年过七旬的佝偻老太。
白鹿绕到陆三身侧:“大人这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陆三捡了根树枝变作木拐杖,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都漏风。明明是个暮年老太,那双青灰色眸子却灵光的很,转得比林间松鼠还快,他咯咯笑道:“当然是去告诉村民山里有神呐。”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陆三变做了老婆婆的模样,走起山路来显得臃肿呆滞,真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崴脚滚下山坡。
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山脚。
从竹子后头探出一个头包粗缯的脑袋,虽是入夜,村子里还有许多户人家亮着灯,不时传来捣衣织布声。
此时捣衣声止,一个姑娘人家开门倒水来了。
陆三抱着竹子等了许久,可算等到那手笨的姑娘干完活。这时站起身,朝那姑娘边唤边招手:“唉,小娘子,小娘子!老婆子有一事相求。”
说着,还泪眼婆娑哭了起来。
小姑娘被其哭声打动,放下木盆擦手,打探声音来源,见着那竹林老妪,于是寻了路爬上山。关切问道:“老婆婆,您有何事相求呀?小女子可有帮得到您的地方?”
“有,有。”陆三笑得露出那缺牙大口,他拉过姑娘纤细的手腕,安抚地拍了拍,面露苦色,哀凄道,“我与我孙儿,本是要去东山投奔他表哥的,可谁知,我那一表人才的孙儿,自打进了这山就再没出来过。老身已经在这等了两个时辰了,这心里急的啊……眼下这夜路也不好走了,是想叫我这个老太婆熬到肝肠寸断诶咦呜。”
张叶儿姑娘被感动得跟着一块儿掉眼泪,她反手扶着老太太:“这山里没有大虫子,只是夜深雾重,您孙儿许是迷了路。老人家腿脚不便上山,等我替您去寻来吧。”
陆三计谋得逞。
这张叶儿平日虽然笨手笨脚行事鲁莽,却是个难能可贵的重情之人。这回,只需使点苦情戏就能将她骗上山了。
看着张叶儿的身影隐匿在雾中,陆三摇身一变,又变做了张叶儿的身影。立在此处,静待那个“有缘人”。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刻钟,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就摸到了张家门口,扒着墙跳了上去,朝屋里巴头探脑。
没见着人,小伙子气馁地跳了下来,谁知转头就见着张叶儿双手环胸,窈窕身姿倚在竹竿上,正盯着自己看过来。
李二狗被捉了个现行,刚想逃跑。后脚就听心上人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嗔怒声,不由驻足,讪讪侧过身朝陆三看过去。
“这泼猴!偷什么不好,竟把我最宝贝的香囊偷走了,那可是我绣了七七天要送给心上郎君的香囊啊!”张叶儿骂着,还掩着嘴跺脚背过身去,看起来是气到了极点。
李二狗用他那粗神经想了一想。叶儿平日里也就与他有过来往,这心上人铁定就是他了。他一下子心花怒放,兴奋地同手同脚蹦过来。
站到陆三身后时,还十分憨态地整顿了番情绪,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且中气十足道:“叶儿妹妹放心!这山况数我第一熟,你李二哥定帮你把香囊取回来!你且告诉我香囊长什么样子?”
张叶儿“哼”了一声:“告诉你,回头你随便寻一个模样相似的敷衍我怎么办?”
李二狗觉得在理,挠头面红耳赤。他与张叶儿眉目传情惯了,如今说上话还不好意思上了,最后让步道:“那我只需寻到那只叼着香囊的猴子便是了,回头把猴子也一并捉来,你来好好训它!”
陆三听了都好笑,真是个好骗的纯情小郎君。张叶儿顾盼流转,揣着七分小心翼翼的娇态道:“那你可一定要替我寻回来呀。”
李二狗绷直了背,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山,深怕某只不知名猴子带着他的好姻缘飞了。
“这八百年前和八百年后的光景倒是别无二致。”陆三笑不拢嘴,看了眼天色,掐指一算,眼前一亮,心想:“今晚真是大丰收,竟还能捞着一笔。”
于是长袖一甩,又换回了一开始那老妪的模样。
远处,陈襄夷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又不想空耗在床榻上,便摸出门来散心。此时夜色朦胧,两声犬吠从远处村舍传来,鸡鸭浅歇,青蛙跳池,叫陈襄夷多了丝安慰。
他举目望明月,张嘴空咬了几个字,最后羞愧得耷拉下脑袋,嗫嚅:“如此没出息还作什么诗呢。”
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侧池塘美的不像话,陈襄夷实在诗兴大发,一步一吟道:“身披广寒服,风动荇似星。”
陆三静候在林,闻声,心想:“何人如此自恋,竟自比众星拱月。”他饶有兴致地侧耳倾听,以此打发时间。
“树老喜相聚,树病苦别离。”
陈襄夷哀叹一声,但不知出于何故,很快又转悲为喜。
他好似枯木逢春,脚步轻盈起来,在土道上奔跑,手心拂过膝高的青草,喜不自胜,接着吟道:“日沉枫胜火,月落天渐明。”
仰头浴在月华下,他笑声爽朗,张开双臂,作出最后的尾联:“凭我千金贵,何惧竞光阴!”
“噗嗤”陆三终于憋不住笑,他这一生没少见抱负远大、意气风发的才子佳人,而这等自恋的书生倒还是头一回见。
陆三摇头好笑道:“这作的什么诗啊,想一出是一出,本神勉强给你打个百分好了。嗯……文章之美二十分,吟诵之美八十分。”
远处,陈襄夷还不知自己得了个百分神评。他的心情颇为舒畅,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转身沿着土道原路折返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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