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子胤都没说过半个字，身边好似有堵将人隔绝在外的屏障。

之前俩人走一块，都是穷奇在前面走走停停回头看子胤，今天大变样，子胤走得飞快，轻薄的衣摆在风中飘飘然，每跨出一步，乌黑长发的光泽就上下流淌，宛如一道墨色瀑布。

然而，子胤可不会像穷奇那样，回头看看身后的人跟没跟上，穷奇望着那冷冰冰的背影，好几次想说话，都被子胤及时发现，淡淡地扫了一眼。

要是子胤恶狠狠地瞪他，他还好意思嬉皮笑脸信口开河，但这种不发力却带着蔑视的眼神反而让他不敢乱来，生怕自己不知不觉踩到雷，他可不想子胤又不理他。

还好狐族离家不远。

而这，也是陆景的用心之一。刚捡到子胤时，他怕子胤跟着他，身边没有同类，成长中性格和对自我的认知会有所缺失，有时候他必须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没法带着子胤时，狐族能搭把手照看，所以特地帮助狐族将领地转移到他们住的地方附近。

子胤踏进院子前，悠悠回眸看向狐族的方向，眼底尽是理不清的怀念和无奈，而后目光转到穷奇身上，那双雪白的虎耳支棱着，耳朵内侧的绒毛薄透出漂亮温和的粉红色，一抖一抖的，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他立刻想起了鬼族和狐族长老说的话，穷奇这些天一直没收回过耳朵跟尾巴，原来在警惕观察。

“进来，我有话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说，不然……”子胤顿了顿。

穷奇憋了一路，子胤开头了他就抓住机会，吊儿郎当地笑着报复性发言：“要进屋说那么隐秘啊。走了一路该累了，我们是该进屋，本大爷好给你好好按按腿按按腰。我们可以边按边说，不过想本大爷老实回答，得有点奖励啊，比如亲一口什么的。本大爷要是不好好回答，小狐狸会给我摁在床上打一顿不？”

子胤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穷奇的发言整烦了，眯起眸子，琥珀色的瞳孔闪过一丝严肃：“我会给你阉了。”

穷奇迈步上前，几乎跟子胤贴到一起，一手搭在子胤肩膀往往屋里走，一手捂住裆：“那你用什么啊，咱们还没行夫妻礼呢，你舍得啊？”

“你在乱说话，我就给你赶出去！”

“我就知道小狐狸舍不得。”穷奇隔着手背蹭了蹭子胤侧臀，贱兮兮地笑道。

子胤胸口大起大伏好几回，但最终还是没有爆发出来。每次他认真严肃说话，穷奇那跳脱的脑回路和不害臊的样子，都让他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再计较下去，正事还没说，就要被穷奇给调戏烦了。

院子铺着一条蜿蜒的石砖小路，砖缝中探出稀疏的几株嫩绿草苗，十来米的路程，小路左弯右拐，实际走起来可能有二十来米。

穷奇见子胤不说话了就不逗他了，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规矩地沿着石砖路走。子胤感慨时间过得真快，穷奇刚能下床活动那会儿，经常因为不走石砖路被他训过好多次，后来穷奇终于改过来了，但有时候想吸引他注意，就会故意乱走，在那绿茵茵的草皮留下两行脚印。

子胤快步迈进屋里，关门之前多看了一眼石砖小路。

陆景刚捡到他的时候，只有一间很简陋的房子，没有院子没有花草。

那时候他很怕生，不敢出去晒太阳，不敢出去玩，天天缩在陆景身边。陆景就觉得小孩子要多晒晒太阳才能快高长大，就修建了个简陋的院子，种上花草铺好石砖小路。

这个院子跟石砖小路，是他最初活动的地方，每天都会在上面蹦跶，他一回头，就能看到陆景就靠在门口，双手环胸浅笑着看他。

大概是听了狐族长老的话，才这么容易睹物思人。

他无声叹了口气，往里走坐到穷奇对面。

穷奇坐没坐相，一只脚踩着木凳子，一只脚伸得老长勾子胤的衣装下摆玩儿。

子胤手指叩了叩桌面，清脆的响声带起质问：“山里出了什么事？”

木桌子很干净，上面的漆铮光油亮，像一面未打磨细腻的模糊镜子，倒影出穷奇微微一怔，喉结上下滚动的小动作。

“有本大爷在，没哪个缺心眼的敢来小狐狸你山里闹事。”

“你装，你继续装。”

“本大爷问心无……”

愧还没说出口，炽红如火的尾巴探到穷奇后颈，他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打断了自己的话，表情一下就垮了下来，眸光从子胤的视线中错开，落到后面的木门。

子胤语气软了下来：“你别真死在我山里，招来灾厄。再说了，我实打实下去了一趟，你敢让我白忙活，我给你皮削了。”

说到后面，子胤声音小了点儿。他是真的去找过三眼冥猫没错，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三眼冥猫只说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他给人领回去就行，把别人的功劳按到自己头上，总感觉有点儿心虚。

两句话，穷奇只听到了“你别死”，立刻就来劲儿了，觉得子胤心里就是有他，方才的心虚顿时被抛诸脑后。

他眉毛一挑，得意地勾起嘴角：“好好好，我就知道小狐狸有本大爷~”尾音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子胤瞪了穷奇一眼，手掌“啪”地拍在桌面上，杯里的茶水碎成数不清的细小鳞片，低声呵斥：“我跟你说正事，你给我认真点！”

穷奇悻悻地收回了想摸子胤的那只手，“本大爷给祂们全打跑了，已经没事了。”

“你别在这儿自卖自夸，没处理干净遭殃的是周围数不清的生灵”子胤两簇眉毛拧成一团。

子胤直勾勾盯着穷奇，眼珠子随着穷奇眼珠子动。

穷奇见躲不过去了干脆放弃掩饰：“从归墟跑出来的家伙，我真的已经清理干净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归墟于渤海之东，是万水终结的无底深渊，那些被拒轮回之外，不被三界六道承认的家伙，都聚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按道理来说，归墟中的祂们无法逃离才对，不能出现在山里。

子胤将信将疑地望着穷奇的眼睛。

“你这山距离渤海很近，山中神力本就极其旺盛，还有你这尊九尾天狐坐镇，方圆千里都深受庇佑。虽然本大爷名声不好，但好歹也是凶神，物极必反，三重因素导致本就过于庞大的神力渗透到了归墟，而这刚好成为祂们逃脱归墟的力量。那群家伙就是顺着来源找到这儿的，不过本大爷是真的给他们都收拾干净了，你就放心吧。”冗长的解释从穷奇嘴里正经地蹦出来。

子胤扯开穷奇的腰带。

“本大爷就知道没做错，小狐狸你居然这么主动以身相许。”穷奇握住子胤的手腕，引导着他去感受自己胸口的心跳。

“松手！”子胤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穷奇正经不过三秒，“你最好趁我现在好好跟你说话，乖乖按我说的做，等你伤恶化再来找我，我就给你丢出去，让你暴尸荒野。”

穷奇靠在子胤肩膀上，抚摸着子胤的肱二头肌，长长的睫毛往上翘，做出一副跟他硬朗周正帅气完全不搭边的小鸟依人模样，“小狐狸你真霸道，本大爷好喜欢。”

子胤黑着脸推开穷奇，满眼“你再整这死出我给你皮都扒下来”的架势。

穷奇无缝切换，“唰啦”一扯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健康活力的暖白色皮肤上横七竖八着大小不一的伤口，所幸最大的不过巴掌长度的切割，也没有很深。

“我给我好好珍惜这副身体，我不会下去第二次！”

子胤咂咂嘴，立刻运功，温暖的气息如汩汩溪流淌入穷奇身体。

从归墟而来的入侵者还没等子胤出手就被收拾干净了，山重回祥和平静。

从受伤到现在，穷奇在山里修养三年多，但螣蛇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太深，依然没能痊愈，不过他命好，遇上了子胤，要换成别人早就被趁虚而入，坟头草都几丈高了。前些日子又添新伤，受归墟力量影响，身体素质又倒退了些，还好子胤及时帮忙清除，才没有留下大患。

穷奇继续过着三头两天热子胤上火，背着子胤偷偷帮忙照顾山中生灵的日子。

穷奇叼着一片叶子，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勺躺在顺风位，徐徐清风吹动他额前几缕龙须碎发。

他转头看向子胤，纤长睫毛稍稍盖住了眸子的光亮，但源源不断的期待还是从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丹凤眼冲了出来，嫣红的唇勾起轻弧度，虎牙露出来让他充满阳光少年气：“小狐狸，跟本大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其实他一直知道，子胤只是个没有山神印的挂名山神，尽管以这座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神力磅礴，但没有山神印的子胤调动不了，不然他也不会怕子胤受到一点点伤而出手帮忙解决侵入的家伙。

就像山下那些官员，他们必须有官职才能行使相应的权力，背负对应的责任。山神印不仅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行使能力的途径，偏偏子胤没有山神印，不需要付这座山

如此负责，而且他空有一身本领，再怎么厉害，不过都是这座山其中一个居民。

至于这座山原本的主人是谁，穷奇早已有答案。三大山之一，其中一位山神与众不同，并非上头内定，而是因千千万万的虔诚信仰成为山神。

同时，穷奇也知道，那位散尽一身神力守护一方天地的山神，就是画里的男人，也是养大子胤的男人。

而他这样说，更多是想小狐狸不要困在这一方天地，失去数不清的机会。

子胤听穷奇说这话好几遍了，视线端在穷奇脸上停留就偏移到了身下的土地，捧起一抹松散的泥土放到跟眼睛持平的高度，看着细泥从指缝渗漏迎风飞散。

掌中泥土一点一点漏走，他的眸光也慢慢黯淡，染上午后太阳淡金的睫毛如蝴蝶振翅，眼底缓缓渗出绵绵眷恋。

他再看向穷奇目光坚定，他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事就走吧，我要留在这里。”

穷奇无法理解子胤为什么那么执着要守着这座山，明明不需要他付出。

他试过问狐族的长老，前任山神是怎么样的人，他跟子胤怎么样，但是前任山神似乎是个不可说的秘密，他又去问了其他人，可各族都闭口不谈。他就不懂，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什么好留恋的，活着不就及时行乐，怎么爽怎么来。

穷奇刚要说话，子胤就起身往屋里走，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屋内灯光稍暗，子胤双眸反而亮晶晶的，紧盯着穷奇。

穷奇又骚起来了，“老实交代，你突然进屋，是不是看上本大爷了，想跟本大爷做点大人该做的事。”

子胤的大尾巴照着穷奇后脑勺就是“啪”的一抽，给他从椅子抽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穷奇狼狈地爬起来，揉了揉鼻子，拍起衣服的灰尘，走到子胤身前，双手撑着桌面，将他困于双臂之间。

“反正你没山神印，跟本大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穷奇说着，倾下头，鼻尖轻蹭子胤侧颈，鼻息拂过那白皙的肌肤，留下一阵难以散去的余温。

这话子胤听穷奇说过很多次了，只当穷奇开玩笑，他翻了个白眼，尾巴抓着穷奇的头发，将那颗贴近他的脑壳往后扯。

前些日子狐族长老跟他说过，但之前他只听过山神契。

“死开，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穷奇的尾巴没有子胤粗壮，但是十分灵活，以一种特别暧昧的方式缠上子胤的尾巴，还上下抚动。

尾巴是十分敏感的部位，他们这尾巴相缠，不亚于贴在一起互相摩擦，子胤脸一下就红了，猛地推开穷奇。

可穷奇纹丝不动。

是啊，穷奇法术不行，但体质特别好，换成别人，挨了螣蛇那一顿够死好几回了，而他还能吊着一口气跑那么远，所以之前他都让着子胤。

“本大爷上赶着喜欢你，你这小狐狸还不信？！”

“你有病就去撞墙，给你脑子撞好。”

“你没山神印，就别守着这座破山了，没了你也能照常转，你跟本大爷走就得了。”

“你不配！”子胤低声怒吼道。

穷奇愣住了，什么叫他不配，他除了名声不好，哪里配不上小狐狸。

而且他为了小狐狸，也在慢慢改变啊，不在经常闯祸惹事，学着为人分忧，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可为什么小狐狸不舍得给他一个机会，还断定他不配！

穷奇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比不过一个死人，愤怒不甘的情绪在胸口翻腾，点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择言说出那句，“跟本大爷走，本大爷肯定对你好。再说了，那家伙跟死了没区别。”

以至于千年之后，穷奇依然后悔当时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