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山的山灵滋养出的东西,不是妖魔、人类,我并无本体,山灵便是我的本源。山灵孕育出我的肉身,肉身如何消亡毁灭皆无所谓,只要那潭山灵充盈,我自有气力。
我一定是死了好多次,于是潭中山灵愈少,似要干涸,我的记忆也变得残缺不全。
我想起一件事,问山:“肉身消亡后,山灵不是会回归潭中么?”
山:“本应如此。但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能回归的山灵愈来愈少,近几个月都不见山灵回来。若再这样下去,你再要重塑肉身可难了。”
祂用人类的脸做出担忧的表情,但只有上半张脸在担忧,下半张脸怎么也担忧不起来,僵硬地继续说话:“山灵回不来是小事。你肉身毁得太频繁,还记得是怎么死的么?”
“我不知道……”
不知为何,在此刻、在这里突然让我觉得有很大一股不安感袭来,沁透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叫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果然,踩着我的心跳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我向前一步,利剑出鞘,呵道:“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答,继续向我走来,直到幽蓝的月光照出他的面孔——与记忆中的青鸟近乎一样的脸。我的瞳孔猛地放大,往日的记忆如洪水冲入我的脑海。
那是多少年前,我还未下山的时候。
“它在说什么?”
我望着停在我膝上的叶织绿雀,它一直“啾啾”叫着,我却听不明白。
山将我环住的蛇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面,懒得移动祂庞大的身体,头也不抬,听我说完又用尾巴去扫那只翠色的、有纤长尾羽的绿雀。
绿雀不怕山,扇着翅膀与祂的尾巴玩乐。
我伸手抠山身上的鳞片:“别赶它走。你告诉我呀,它在说什么?”
山怕痒,被我抠得抬起头,吐信子往我领口里钻,也要挠我的痒:“它说它看见山下市镇中,那些来往的人很漂亮——它的眼睛哪里看得清人的长相,多半是以为那些人穿的衣裳是他们的羽毛呢。”
绿雀听了祂的话,赞同地展开翅膀,扑腾了两下,很是喜悦。
山瞥它:“你的羽毛又不能像衣服一样换。”一边说,一边张开嘴打了个懒散的呵欠。
我想到一个主意,一只手抓住山的一颗尖牙,借力跃起身来:“既然它想穿衣裳,我帮它化形不就好了?”
“着急什么,”山将嘴合上,故意把我的手咬在里面,“它这一族本来就会化形,只是时间问题。”“何必让它苦等呢。”我跨过面前盘起的蛇尾,踱步思考着化形需要准备的材料。
不知道绿雀是否听懂我的话,看似高兴得扑扇翅膀停在我的肩头,用毛茸茸的脸颊蹭我。
没等我走几步,山用尾巴勾住我的腰,一下将我拉回怀里。绿雀也被吓得飞到一边去。
我仰着头问祂:“怎么了?”
山:“叶织绿雀是山神山上存在了很久的妖族。它们在纺织上有特别的技艺,在人间经营着叫做青羽阁的商标,为王公贵族供应布料衣裳。你穿着的衣服也是它们送来的。”
我并不知道山为什么提这个:“原来是它们做的。我以为我的衣服都是你画出来的,就像你画我的脸一样。”
我刚生出身体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最初甚至只是一颗肉球,滚在地上,觉得不好走动才长出了脚来。在山脚看见人的模样,就记下他们的样子,自己慢慢摸索,最后变成个人样。
可变成人样简单,难的是生成一张好看的脸。
我吵吵着自己生的模样丑陋,整天望着水面哭,哭得眼睛红肿,更丑。
山见不得我这样,于是帮我重新画了脸。可是山不知道人脸怎样才算好看,每次画出来的脸也不大一样,就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现在山随便几笔就能画出一张漂亮脸来,有这样的技巧,我以为这些漂亮衣服也是祂画的呢。
山接着说:“它们族内每一任族长都只会诞下一个幼子,作为族长的继承者。若遇见双生子,则由先化形的那个继承。”祂垂下头,朝我手背上的那只叶织绿雀吐信子,“它是大的那个。”
“它是大的、小的,又如何?我喜欢它,它的羽毛是翠绿色的,在阳光下泛着蓝光。”我并不在意那些事情,只看着眼前的绿雀,“我想帮它化形。”
看来它听不懂我说的话,在我手上歪着头瞧我。
山吐出的信子耷拉在我头上,半晌才收回去,也不劝了。
画阵不难,材料有山帮我寻找,莫约十多天就找齐了。这山中之物本就有灵气,想要化形,只要得到一人的帮助便可。我好歹也积累了几十年的灵气,供它一个也不难。
我手握纸符,掐好决,这阵便开始了。
不想这时听见绿雀一声厉啼,转眼就见另一只绿雀像支利箭极速飞入我的阵中——入了阵,它也成为化形的对象。我无法将此阵暂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短短半个时辰,我如坐针毡,手中的符篆也滚烫得令我几乎要拿不住它。
山在一旁瞪着眼着急,却无法轻易干预。
还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我只觉得手中的符篆越来越烫,最后竟然直接燃烧起来!我一心为它们化形,根本无法分心解决这火,只能由着它直直往我身上烧去。
符火燃烧了我的身体,我隐约可以闻到毛发皮肉被烧焦的气味、油脂的焦香。这符火灼伤我的身体,令我痛苦,却不会让我失去神智。
仿佛煮血烹肉、抽筋拔骨,这样像是坠入罗刹地狱的痛苦,延续了三个时辰,叫我时时刻刻都恨不得立即死去。在我闭眼倒下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刚刚化形的“他”踉跄着朝我扑来——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醒来时,他还在抱着我。
我的身体疲软虚弱,只能虚着气问他:“你叫什么?”
他轻声回答:“青鸟。恩人,我叫青鸟。”
我瞧他,忍不住笑道:“青鸟,你果真和我想的一般漂亮。”我抬手抚过他的脸颊,“你现在可以去穿那些漂亮衣裳了,高兴吗?”
青鸟将我抱紧了些,侧头把脸埋在我的手心。他的声音闷闷的:“我高兴,恩人,我高兴。”
但我却感觉他的声音里还有别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候,山的尾巴伸过来,在我的眉尾轻轻一点。“画好了。还好你的身体没有被完全毁坏,稍稍修补还能接着用。”
我抬手摸自己的脸,全然不见被火烧的痕迹,山已经帮我修复完好。我问道:“另外那只绿雀呢?”
青鸟一下变了脸色。他面上的表情消失了,直直地盯着我:“恩人,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做青鸾。他害你这样痛苦,你想让他死么。”他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他逃走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你想让他死么。”
我以为青鸾是为了抢夺继承者的位置,才闯入我的阵中。这是能预料到的结果,所以我没有理由责怪他。我感受到青鸟细微的颤抖,于是我说:“没关系,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此后,我也不再提起青鸾,只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似乎没有回到族内,消失了踪影。
再次见到他,是在那天夜里,我要去莲池见闻人灯。
我就要到了,迎着月光,有一人挡住我的去路。我把他认成青鸟,不做防备地走过去:“青鸟,我……”
突然心口一阵闷痛,接着就是凉意流过全身。我低头看,一只手穿透我的胸膛,正如食甘饴地吞噬着我的灵气。此刻我才认清这人并不是青鸟。
他的眼里有泪:“你让我回不了家。你让哥哥恨我。”
青鸾站在我面前,手没入我身体更深。我一下就没了力气,挣脱不开,只能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灵气流逝。我不明白他的眼泪里含的什么:“放、放开……我……”
青鸾的眼泪好像映着我血液的颜色,变成暗红:“你不要恨我,我很快就会死了。”
我不记得为什么当时没能挣脱开。也许是我太虚弱了。接着,我的身体没有了支撑,一具空壳坠在地上。我又一次失了我的肉身。
往日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当我回过神来,面前青鸾的身影重合上他杀死我的那刻。我愣愣看他:“青鸾,原来你一直恨我么。”
我不知道他恨我。若是他恨我偏爱青鸟,毁了他们之间的公平,我也能坦然接受。
流连人间这些年,我懂得了许多事情,不只是情啊爱的——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绕不过情啊爱的。说起来,人间万事万物,归根结底不过是情啊爱的。
有爱,就会有恨。我原先不知道恨是这样难过。
我感受到青鸾恨我,也许是因为我也恨他。这就不提了。
山站在一边瞧青鸾:“恨什么?若是比天赋造化,也不是你能先化形出来的。”
青鸾没有出声,他的双眼空洞着,微张的嘴里也见不到舌头和牙齿。只“扑通”一声朝我跪下,额头狠狠砸向地面,一下、两下……地面许多铜钱大小的碎石,尖锐的棱角磕得他满脸鲜血淋漓,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他磕破头颅,下巴脱落,连眼球也从眼眶里迸出——我看到一切都在片刻后恢复原样,他又变回那个可怜的尸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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