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倾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柳逍遥那样喜欢自作多情的人。
夜幕降临,茶叶来来回回沏了几遍,开水壶里的水从一百度降到八十一度,坐在茶几前刷着手机的许长倾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闲到一定程度,甚至在想物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刮起一阵风,或者只是突然在空间里显出身形,随便和他说几句闲话。
但是什么都没有。屋里寂静,他和今晚被宠幸的狸花猫待在客厅里,一人一猫各干各事,活像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
第二天是个阴天。朝九的生意不逢雨天差别不大,都是上午清闲下午特定时段可能忙疯。
前厅里没有顾客光顾,岑凛来里间找他,说的是直播相关的事。
她不提,许长倾几乎要忘掉还有直播这一回事了。负责管理直播账号的某位店员催着他去看底下评论,热点更新迭代的速度太快,他们那两次不专业的直播不过石子投进海水,热度褪去,激起的几圈波纹很快也就消失。
直播带来的收入可观,岑凛撺掇着他去和物与商量下一场直播的内容,譬如要不要再卖两人之间的互动。
许长倾却忽然想起,有一晚物与同他说过关于观看直播的观众与神力消长之类有待考证的关系,真假另说。总之他没把话说死,只说要再问另一位当事人的意见。
虽然他口中的另一位当事人并不在场。
也是在这一天,朝九本月推出的新品正式上架,反响要比上月好上许多。
榛子生巧拿破仑个头小巧,凭借精致感十足的外表吸引住食客的目光,又以层次丰富的口感将他们的胃牢牢抓住。不过四点半,离正式闭店还有两个小时左右,展示柜里写着“榛子生巧拿破仑”的牌子后面已然全空,牌子本身也被用红笔标注上“售罄”两字,足见受欢迎程度。
新品受欢迎当然是件好事,但岑凛却觉得驻守操作间的老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先是在做榛子酱时手一抖糖放多了点,临时喊了她去尝甜度救场,后面又差点在关柜门时夹到自己的手。
……这是能说的吗?
她默默捂住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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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离开的第三天,冰箱里各种食材终于耗得差不多,许长倾决定早餐简单煮碗泡面。
西兰花是昨天吃了一半的,他将剩下的部分摘成小朵洗了,横竖切成块丢锅里焯水,再捞起来就是最简单的配菜。
另外一样小菜是木耳丝。干木耳要提前泡发,但他没那么多时间可以等,因而取了捷径,往浸木耳的温水里倒了白糖和淀粉,泡上约莫五分钟,木耳的体积成倍增长,表面变得光滑,这时就可以下锅了。
许长倾一手端了砂锅到灶台上,开了火准备把煮面的水烧开。等水烧开的间隙足够他把泡发好的木耳斜切成丝炒熟,装进碗里拌上芝麻油。
骨头汤他懒得自己煮,直接拆了自带酱料包放进锅里就算完成——谁家吃泡面还闲着没事干要熬汤?
浅棕色酱料块在开水里化开,锅里逸散出猪骨味调味粉特有的浓郁味道,汤色也慢慢变得混浊。面饼随着竹筷的搅动而解体,吸足了汁也染上咸香。
热汤面出锅,挪了位置到大碗里仍然维持着足以形容为诱人的颜值,放上配菜更是如此,但还少了点相当于灵魂的点缀——本地辣酱。
辣酱就是辣酱,只是加上“本地”两字后就成了特指,是外头买不到的独特风味。酱体鲜红,里头辣椒熬得碎,几乎瞧不见辣椒籽,味道全融进黏稠的酱汁里了。许长倾拎了小碟子出来倒蘸酱,某些念头一闪而过,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下意识倒了够两个人的分量。
神经。他无声骂了一句,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岑凛见到她老板的车停在朝九门前,后备箱里长长短短塞了一堆设备,是要出远门的架势。
许长倾神色坦然:“出趟门,去山上拍照。”
岑凛整天不忙的时候都在网上冲浪,知道有某位大V前不久才在北郊搞摄影,拍了张很震撼的照片,好像还被哪家有名的媒体转载了,她想当然,以为许长倾也要跟风去那里:“老板你也要去北郊拍星星?”
许长倾说不是,他小小满足对方好奇心:“我去邬野山。”
岑凛就笑他:“那边不是很荒凉吗,也没划保护区,只建了上山的石阶,又是日落之后,你走几百米都不一定能见到个活人。”
许长倾没过多解释。他并不清楚岑凛联想到了什么,若是知道大概也只会失笑,然后一样当不知情略过。
北郊他前几周才去过,在山上待了一夜,满天星斗是见了,延时拍出来合成的照片也算满意,他干脆顺手传到社交平台上,没曾想还带起了一阵席卷江城本地摄影圈的风。听说近来北郊山上露营地每天都是爆满状态,多少也受了他那张照片的影响。
这回名义上是去拍照,实际还有别的事要干。秉承着劳动力要压榨就要榨得彻底的理念,许长倾给自己套了个借口,心安理得地去找一个假期告终却还没来销假的人。
他并不确定对方身在何处,不过猜也能猜个**不离十,水鱼活在水里,山神自然出没在山上,他只是去山上拍点照片,顺便过去看看。很合理。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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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最末的时段,许长倾开着车从跨江大桥上经过,见橙色天际线遥遥悬在远方,底下江水乱流,夕阳明灭其中。
桥下勉强能算波光粼粼的是江水,桥面一侧车流不息,灯光闪烁,红白黄交汇流淌奏成光的华章,那是回城的大部队。
与之相对的,城区开到城郊是和大多数车辆相反的方向,仅有零散几辆车亮着红色尾灯,许长倾的车是这小部分存在之一。对向来车里回城和家人团聚的大概要占八成以上,而他一个人赶着路,去往荒郊野外的某座山上。
临近冬至,天黑得早,车开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了一半。许长倾收拾好东西往山上走,沿途顺便找些合适的点位。邬野山海拔太低,拍什么好看的星空大图他是不指望了,但在他印象里俯瞰城市夜景还算不错。
东西带得多,背包沉重,压得他的步伐也慢下来。许长倾迈着步,记起他初见神明的那天,身上也是这套装备。
那时他不明就里就和对方签下了不明不白的契约,但看在对方并不惹人讨厌的份上,他很快接受现实,收了留在山顶的设备和对方一起往山下走。
他们在落叶和阳光错落又重叠的石阶上前行。日出时分已过,晨雾散尽,山上生灵从酣睡中苏醒,林间开始混杂各种声响,只有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寂静。
许长倾自己背着包走在前面,包里是些杂七杂八的摄影设备,沉甸甸压在最底下的布料上,显出一个向上的微小弧度。
跟在他后头的物与还没能完全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许长倾猜可能是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沉淀了的数百年的对人的悯恤,对方非常好心地往他包上贴了张枫叶。
许长倾在感受到身后重量骤然减轻减轻的那一刻就回了头,见到的是紧密贴合于背包顶部的枫叶和神明没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手。
物与讪笑,许长倾表情复杂,第一百零一次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
那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树叶,据物与后来说,是经他加工过的一张用于减轻质量的符箓,附了来自山神的祝福和一点微小的愿力。
效果很显著,可惜走在前面的人并不怎么领情。
“……你还是不要帮忙了,”许长倾说,他斟酌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太轻了,显得有点奇怪……?”
于是那张形状十分完美的叶片又被取下来,慢慢悠悠飘落道旁,等待下一个过路者拾起。
天黑后的山林同样是静与不静混合交错的乱序状态,虫子在灌丛间乱叫,偶尔鸣声消失又是落针可闻般的寂静。某一时刻,许长倾甚至想,他若是现在随手捡起一片落叶,会不会有正好是被丢下那片的可能?
他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框定好取景范围先拍了几张,然后架起摄像机,想看看延时摄影拍出来的效果如何。再往半山走时,月光和手电筒的光亮就成了仅存的光源。
许长倾属方向感奇好的那一类人,上回去过破庙一次,再准备造访时即使是在光线不充足的条件下也显得熟门熟路。
越往庙的方向走,脚下的落叶越多,几乎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叶片被碾碎的清脆声响。进到院内后最惹眼的则要数挂满了布条的枫树,那些树枝长得弯曲,在黑暗中像张牙舞爪的妖魔,阴森而瘆人。
年轻人喜欢追求刺激,现在市场上流行夜访鬼楼或者传闻中的凶案现场之类的猎奇直播,他心里估摸着,觉得夜里的山神庙也是相当合适的取景地,最好还要多加点神鬼怪妖的传说背景。
破庙近在眼前,他摸索着跨过门坎,走进庙内。
云翳散去,月光从窗棂斜斜照进,香炉边、神像旁都有光线散落,许长倾便将手电筒关上了。
庙里还是一幅破败景象,香灰的味道彻底同空气融为一体,极淡,却同他少年时参加祭神典礼的旧日时光奇妙地交融。那些摆设和他上次不经意间造访时相较,倒没有肉眼可见的差别。
视线扫过供桌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桌腿时,许长倾瞳孔猛地一缩。
借着清冷月光,他看清蜷在地面上的人。
山神本尊依旧是那身制式少见的装束,雪瀑般的白发散着,一动不动。
那张脸他几日前才见过,除了神情同他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半分区别。
他对物与最深的印象是茶褐色的瞳色,不管什么时候,对方看人都显得专注,许长倾会不由自主看回去,于是对细节记得清楚。
但现在物与阖了眼,睫毛自然垂着搭在脸上,那对琥珀似的眼珠子被藏起来了。他进来的动静不算太小,对方却似乎全没听见,眼皮都没抬一下,像尊安静的、不会动的白玉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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