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的养成是潜移默化、顺理成章又无可违逆的事,许长倾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备餐时准备两人份食材的生活,问题在于这天是周二,昨天他刚去过菜市场,而另一个能帮忙消耗食材的人在离开前却没提前多少时间和他打声招呼。
他站在开了条缝的冰箱门前,对着塞得半满的格子稍微愣了下神。
冷气从不大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往外冒,冲他脸上扑来,许长倾知道这样干开着耗电,也知道冷风直吹久了有害,只是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动。
人有时会这样,忽然懒劲上来了,或者只是随心而动的一时行为异常。就像他这人随性惯了,不想应付人情世故可以从稳定的工作里跳出来开猫咖,也可以做冷风怼脸的失智动作。简而言之,没有谁管得着他要干嘛。
基于种种因素的影响,这一晚许长倾享用了一顿一个人的豪华晚餐。
抽油烟机还在呜呜响着,三分钟后才到设定自动关闭的时间,他涮完锅,终于能在餐桌边坐下时,时针刚好指过七点。
客厅里挂在墙上的时钟在安静地走,长毛三花窝在他脚边舔毛,没有弄出什么声响。他一碰,小猫就懵懵地抬起头来看他,松软毛发从掌心拂过,底下是温暖的躯体,他心里于是生出点暖意。
洗手。动筷。吃饭。
其实还是简单的菜式,只是因为一个人吃三道菜确实多了点,所以称之为豪华也不过分。一例葱油鱼片一例西葫芦炒牛肉,外加一盘清炒菠菜,配饭足够了。
西葫芦炒牛肉他特意炒了两人份的,刨了点胡萝卜丝和辣椒一并炒了,还下了粉勾芡,出锅时色香味俱全,装了满满一盘。许长倾从这一盘里划出一些,另拿了白瓷碗装了端到桌上,是打的剩下的隔天装饭盒里带去店内,微波加热当午饭吃的主意。
他火候掌控得好,牛肉鲜嫩,肉汁鲜美,不是煮老了坚韧难咬的状态。特意切得大块的西葫芦香脆,葱油鱼片也可圈可点。
专业的事要让专业的人做,鲈鱼是他在买鱼时就让摊贩顺便切成薄片的,卖鱼的大哥刀工很好,鱼片轻薄,下了锅也是偏透明的状态,但又还能用筷子夹起,不会碎成小片。海鲈没有河鲈的泥腥味,轻咬便知爽滑,时而尝到花椒味,算他调味调得不错。
烹饪水平发挥稳定,只是屋里静得过了头,偶有手上竹筷磕上碗沿的轻响。许长倾不大适应,于是开了视频外放。
手机立在支架上,他先放的小视频,看了会觉得没什么兴致,退出来换成还在直播中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同样是没有真情实感的冷,无非某某地出台了利好政策某某地突发事故,一年四季除去特殊日子都是这样。
他百无聊赖听着,筷子扒拉煮出汤汁后依旧水灵的菠菜和米饭一起往嘴里送,最后听到片尾经典的航拍栏目,旁白是“立冬将至,祖国大地一派明丽景象……”,配的是北边最出名的落叶林区的航拍视频,但落叶也没有他在邬野山上见到的红。
再后面是广告时间,他没耐心听那些包装成高尚立意的商品广告,索性摁灭了屏幕。一时屋里又安静下来。
视线收回来的瞬间,许长倾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一样了:这里少了个能和他一起动筷的人。
美食应当是用于分享的,制作者与品尝者之间,或者因某种缘分而聚到同一张桌上的人之间。食物本身是情感流通的媒介,有经验的品尝者甚至吃得出制作者是否单纯为饱腹而制,烹饪时是否怀有凭美食抚慰人心的想法。但就算是潦草出锅的饭菜,因餐桌边坐着的人、甚至桌上涌动的情绪也不可能日日相同,于是每一顿又都有不同滋味,不仅仅是由于尝到的食材不同。
今晚没有人在这里和他对坐,没有人在咽下食物后感情真切地夸他手艺一通,也没有人和他讲山里那些神话色彩浓厚的传说,诡异瘆人的,荒谬可笑的,或者只是某段已被世人遗忘的故事。
饭厅空空荡荡,十一月到来,深秋应有的凉意终于如约而至。许长倾手肘不经意间碰上大理石桌面,冷意顺势入侵,慢慢向四肢百骸涌动。
他住在公寓十六层。层高三米,从地面往上数是将近五十米的距离,如隔天堑,小吃店、小摊贩的香气再怎么也不可能传上来。
高处远离路边的串串香小摊,丢了烟火气,所以不胜寒。
许长倾还记得,去年秋天他刚搬进这里,请了几个亲近些的朋友过来吃饭,柳逍遥自然也在其列。对方那时和女朋友感情正好着,如胶似漆,吃过饭一群人在那喝茶时手机也一直响着,没有清净的时候。
他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柳逍遥此人感情生活是如此丰富,以至于要特地走到客厅落地窗旁回条语音。
柳逍遥回完信息,看了会外面夜景,然后转头看向屋子的主人,“啧”了一声,说高层风景是好,但太冷了,窗不开都冷飕飕的。并且又是一个人住,缺了人气,更显冷了。
他脑回路一向清奇,许长倾不知道他之后是怎么把话题转到吃饭上的,总之那天他们都喝了点酒,柳逍遥平时话就多,醉意涌上来后话痨属性更是爆发,一直絮絮叨叨讲着。
……
……你看我们以前住大院里,吃饭都是围成一桌的。小孩子吃饭会斗嘴,一群人围着坐,菜吃完了,筷子还是热的,嘴当然也是,因为总有话要说嘛,好的坏的。
高层不一样。你一个人住,去哪找人来一起吃?
没有人味。柳逍遥这样总结,并且衷心为他提出建议:找个对象吧,好歹吃饭时有个人陪着,不至于一年到头冷冷清清。
冷是客观事实。高层楼距宽,又是独栋的公寓,四周没有太多建筑物遮挡,风起时自然猖狂。且他住的是中间楼层,上无天台吸热,下难受地面辐射影响,夏季屋里空调都要比店里开得晚。
但他本来也是生性凉薄的人,走得近些的朋友不好意思当面说,但也公认他只对养着的那些猫笑,其他时候多是表面功夫。
冷人配冷屋,其实再合适不过。许长倾没有反驳,倒是怀里揣着的三花猫先嚷嚷了几声,像是在给主人撑腰。
将近一年时间过去,小三花毛长了一点,长胖了一点,除此之外这里的一切明明没有很大差别。明明没有。
而时隔十一个月的今天,他竟然想穿越回去反驳:谁说一定要有对象?去山上请位神明回来也是一样的效果。
……这都什么跟什么。
许长倾被自己的想法所震惊,回过神来时看似仍然面无表情,实际上正在努力遏制住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有的人是秋天时悲秋引发抑郁发作,到他这里纯粹是降智了。
他起身收拾碗筷,剩菜有些直接丢掉有些拿保鲜膜裹了放冰箱里,却忍不住要想,晚上牛肉炒得还不错,等对方回来,要不要再做一次?
他绝对只是同情对方少得可怜的吃饭经历,没有别的什么心思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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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不在的第一天,猫咖里出了点小意外。
那时许长倾在储物间里拿着账本和批发市场的商家联系,忽然听得“哐当”一声响。他回头,见到受了惊往门外逃窜的小猫,放着货物的大铁架子四脚不稳,眼看着就要正对着他砸下来。
许长倾反应迅速,当即丢下手头账本伸手将沉重柜体撑住了,喘了口气,再将铁架子顶回原位。这时他才意识到,如果再晚上几秒发现,那架子必然会倒在他身上,力道重些直把他锁骨砸断也不是没可能。
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有功夫观察四周。架子最上面一层本来也没放东西,中间层原本放的一纸箱打包盒和几袋面粉,此时全散落在地板上,此外地上还躺着条断掉的红绳,而他腕上空空如也。
许长倾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他没印象自己刚刚的动作哪里碰得着那条红绳了,也找不到旁边哪里有能将红线割断的尖锐物体,怎么比划都想不出外力导致红绳断裂的可能,除非是这东西的质量实在差得出奇,但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接受结果。
这小东西才上他手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断成这样,物与回来发现了他要怎么解释?
许老板顿感苦恼。他从角落里翻出八百年用不上一次的白乳胶,试图抢救一下岌岌可危的红绳。
岑凛恰好走过,见人低着头坐在桌前,好奇他在做什么。她凑得近了些看,只见许长倾在处理的是一条两头红线散开的红绳。
“这不是物与那条拿来绑头发的吗?”她惊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怎么在老板你这?”
“地上捡到的。”许长倾的语气显得这话可信度不高。
岑凛干笑几声。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种说法,玉在身上戴久了会养出灵性,有时莫名其妙多了裂缝或者干脆碎掉其实是为主人挡了灾祸,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玉碎挡灾,红绳断了说不定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这样想着,顺口也和老板分享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正说着忽然意识到对方神情奇怪,倒有点像将信将疑了。可许长倾一向是抵制封建迷信的代表,根本不可能信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说法。岑凛心里疑惑,不过秉承着知心好店员的宗旨,她没再问下去。
许长倾没空管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是想,撞了邪了,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
等人回来,再找机会道个歉吧。许老板如是想着,另找了个盒子把红绳装了,带回住所,放在玄关显眼处。
但他没能等到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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