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深林和清溪构成了神明记忆里的邬野山。
山是平地上凸起的丘陵,在城的另一端,有清溪流经。水汇到山脚,就成了河的支流,淌进镇子里。香火最旺的时候,不必照着日历挑吉日,除去雨天,每日都能见到上山的石阶上去往庙里祈福或还愿的人影。
那时他就窝在屋脊上,睡在庙顶投下的一点阴影里。天气晴好,日光暖和得能整整睡上几个四季。
因为他只是只无需操心人间杂事的狐狸。
山神可没有这么好命。住持说。
他听见这话的大多时候是在夜晚。群鸟归巢,星辰出游,他自房顶跃下,然后停在身披袈裟的老者面前。
有触感粗糙的掌心抚过他身上皮毛,手的主人念叨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接着零散物件放在盘里被挪过来,而他茫然地看着摆在面前的供果,不知该做何反应。
长者于是自嘲般笑笑:忘了,你已经过了还需食五谷的修行期。
那位住持——原本的山神的确如故事里所说,是位修行圆满的和尚,道家和佛家本不相通,但这庙里,确确实实是驻了位寻常人见不着的和尚。
和尚在庙里日复一日敲着木鱼,有时干着往树上挂红布条的活计,有时则干些正事,忙着实现收到的心愿。
这座小庙里,其实管得最多的是姻缘之类的事情。夜深时,红线铺满供桌,他们扯开活结,剪去开了的线头,于是某些人从此联系紧密,那些合理的愿望也因而得以实现。
后来他终于能化形。住持是很高兴的,说他是嗅着庙里香火修成的正果,修行前途一片光明。
狐狸不信。但无论如何,他开始跟在山神身后,学会了人间的文字,也见到了各形各色的由人许下的愿望。
后来上山的人慢慢少了,偶尔有人造访,见到的也只是寂寥的场景。
然后洪水袭来,所有人忘记。
连日的大雨带来过量的水分,山洪来势汹汹,裹挟着泥土石块往山下涌去。
点起了香烛的山神庙内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息。水滴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湍流冲进土里,他问住持:“山神不也能司雨吗?能否让这场雨稍减,给山下人逃命的时机?”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庙里香火已不及过去兴盛,神明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倦意席卷身躯,他在满室烛火摇晃中闭上眼睛。
到他从沉睡中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样。新一任山神的头衔落到他身上,要面对的却是荒芜的山林。
没有什么人住在山脚下了。香火都是过去的幻影。
失去了香火,神力也跟着散去。山神在破败的庙宇里施了术法,托梦给过去的信徒。但没有人回到那里。
世界渐渐将神明遗忘,而神明本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那是自己的问题。
直到这个傍晚,在日轮沉进海里之后,在离地有六分之一邬野山高的公寓楼内,他通过人类的说法印证了某个猜想,然后终于确认自己是被遗忘的对象。
不是因为做得不好,只是因为天命如此,是已划定了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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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界遗忘”,怎么听都是一个荒谬的命题,但全迁到物与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不好接受。
许长倾于是短暂地沉默了。
他不是会安慰人的那一类人,嘴里向来不会吐出“不要难过了”之类的话。他只会做沉稳可靠的倾听者,问对方“……然后呢?”,一边思考能解决问题的路径。
如果人真会因超自然因素影响而忘却,或许很久以前,他也曾是香客里的一位,在石阶上走着,从孩童长成少年,穿过枝叶繁茂的山林,去见神明。
灰尘安定,屋内一切如常,许长倾的思绪落回原地。
“邬野山太偏了,个体再怎么宣传也不会热闹到哪里去。”
他陈述的是事实,要令一座藏在山里的破庙恢复到从前盛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去申请文物保护单位应该还有点盼头,”许长倾大致有了想法:“先把意见报上去,剩下的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不过还要花时间收集资料,也不一定有效。”他不做担保。
许长倾见过很多人难过的样子,唯一的糖块掉到地上的孩童、分手当天失魂落魄的柳逍遥、医院里和至亲生离死别的家属,但没有谁的难过和物与一样。
他的难过是灰尘,轻飘飘,伸手去接,接不住,却偏偏充斥周身每一寸空气。
许长倾受不了这种慢刀子割肉似的缓慢弥散开的痛感,所以他会开口截住对方的话,会试图找到可行的方法。身份在这里调转,他从求着神实现心愿的人变成了妄图实现神不曾言说的心愿的存在。
神明和他一样迟钝,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只隔了不到不到半米的距离,看他时却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望来,像悬在天上的圆月,水中倒影伸手可触,其实仍然遥不可及。
他道谢,然后认真问:“……你没有要忙的事吗?”
在此之前的那个瞬间,许长倾是做过设想的。如果对方下一秒眼里要氤氲出水汽了——虽然可能性很低,又不是脆弱的瓷制花瓶,纸巾就放在一旁,他完全可以及时递张纸,或者干脆用指腹替对方拭去。
动作要自然,要装作是没有多想的本能反应。
做出这种设想,大概是出于他莫名其妙产生的一点保护欲,或者说,那是不合时宜的恶趣味。
但是没有。
物与堪称平静地和他分享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然后反问他没有要做的事情吗,其实是在担心耽误了他的时间。
好生关照。应当是出于照顾好在他庇护下的生灵的本能。
许长倾耳朵听着,所想的到底是些别的事。
这时他身为人的劣根性就暴露出来了。心里会有声音叫嚣着——想狠狠欺负他,最好是叫那对眸子里凭空生出水色,眼尾也沾染上如人间胭脂般的红。
想见到被泪水弄湿而黏在鬓边的长发,想见到神明因他过分的行为而掉泪,而非因为什么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信仰问题。
……打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敬神明。许长倾想。
但他其实好像也没怎么敬过,毕竟他原本也不是信神的人,现在充其量也只是面前这位没什么架子的神明的信徒而已。
当这劳什子信徒是他自己的原话,主要职责大概是每天向神明呈上供品。当然供品的涵盖范围就很广了。
许长倾回他:“本来是没有事要做的,但现在有了。”如果可以让你不那么难过的话。
……
推拉门关上,许长倾进了厨房。
他在橱柜里挑挑拣拣,拿出半盒白砂糖。
甜食会刺激多巴胺分泌,虽然容易成瘾,偶尔用来调剂心情其实效果不错。放在神明身上不知原理是否相通,但至少有一点是能确定的,他不希望对方难过。
角落麻袋里还有剩了半截的山药,他切了块出来去皮蒸熟,出锅后放碗里碾成山药泥,再上手捏成小狐狸的形状。
许长倾在掌心里将山药泥慢慢搓成圆状,想起上次做这些还是他外甥女过来店里的时候,现在他又开始串糖葫芦,像哄小孩噢。
竹串是之前用剩的,从冰箱里挑出些水果,切成块连同山药泥一起串上,再裹上糖浆就是最经典的糖葫芦。
他将铁锅摆到灶上,糖还没倒,先听见“咚咚”一阵响。
有人在敲门。
许长倾本以为敲着门的会是是天然气检修或者物业的工作人员,真开了门才发现是穿了短袖短裤的两个小孩。
小朋友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只是被家长派来借些工具,但问题在于他们不同寻常的发色。除此以外,他们头上是不是也戴了什么毛茸茸的装饰品?
许长倾疑心自己是眼花到一定程度了,虽然他还没到需要戴老花眼镜的年纪。但在他关上门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物与先出了声。
“十九、十七,”对方难得语气严肃,“不是交代了你们不要乱跑?”
门前的两个孩童忽然听见他声音,怀里揣着的东西一下没抱稳,红色的球形果实掉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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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倾的砧板上多了堆山楂。
野生的山楂树生出的果实饱满,又是成熟后还在枝上挂了一阵子才被摘下,表皮光滑,是明艳的火烧云般的红,上缀赭石斑点,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果肉绵密的口感。
这堆山楂是刚才从两位不速之客怀里掉出来的,据他们所言,是“要带给山神大人的供品”,最后却落到了他手里。
不过刚好可以用来串糖葫芦。
许长倾把其中硕大些的几颗洗净,用竹签串了,放在一旁白瓷盘上备用。等锅里糖和水的不等比混合物转成淡黄色,他伸了筷子去蘸滚烫糖浆,竹筷拎出来再浸进清水里时如覆甲般裹上层硬壳,这就证明糖浆的火候熬到了。
关火,山楂下锅均匀滚上几圈,他对这道工序已经相当熟练,手上做着重复性的工作,思绪却飘回几分钟前。
那时他还顿在门口,被两只小妖以探究性的目光看着,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山神之间的距离。
气氛诡异,许长倾尽量往远处猜,话里藏着点本不应有的震惊:“……你已经当祖爷爷了?”
“是山里的小辈。”物与说。
话说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么说有歧义,于是双颊泛上点光线下叫许长倾误以为是错觉的血色,多补了一句。
然后许长倾就看着他开始数落两个小辈,内容涵盖的范围很广,不过主题只局限于安全教育方面,大概是说偷偷跑下山也不吭一声,被车撞了被抓走关进动物园喊破天也不知道要去救你们,诸如此类。
语气是很刻意的恶狠狠,不过威胁力到底有限。许长倾一只耳朵听他训着话,有种挥之不去的不真实感。
他见到的对方一向是温吞而平易近人的,以长辈身份自居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
训完他们,物与过来找他,向他保证天一亮就把两只小妖给押送回山上,只是借宿,许长倾当然不会拒绝。
现在他端着几支冰糖葫芦串从厨房里出来,见到的是住所里少有的热闹景象。
客厅里,沙发上,两个矮小的身影在逗着猫玩,捏着小猫爪子,玩得不亦乐乎。
两只小狐妖刚学会化形不久,对人类屋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这里摸摸那里蹭蹭,尤其对同样活泼的狸花猫感兴趣。
眼尾有颗红痣的叫十七,额心有梅花印的叫十九。两人见他出来,都乖乖坐好了,小爪子揣在胸前,一副乖巧模样。
看来该夸山神教得不错。
见者有份,许长倾把几串冰糖葫芦递过去,收获两个好奇的眼神,主要针对做成了小狐狸形状的山药泥。
他以身作则,或者说是证明这不是什么下了毒的不能吃的东西,挑了串糖衣薄点的,当着他们面咬了口。
夜里不适合吃太多甜的,糖他裹得不多,糖衣晶莹剔透,出锅不久便凝固住,像真正的薄冰,凉而坚硬,牙齿咬下时先听见一两声脆响,然后才尝到清冽甜味。
甜脆的外壳下是皮薄肉厚的山楂果。果肉质地沙沙,吃不出和平常吃到的鲜山楂有什么大差别,非要说的话,差点把牙酸掉算是口感特别一点的地方,毕竟他也算是公认能吃酸的人。
山楂虽酸,但因为外面糖衣还没完全融化,一并吃着也还好,不至于太刺激味蕾。
十七和十九,两位客人见状也跟着尝了口,见识到野果不一样的滋味,许长倾则好像见到了传说中的星星眼的具象化表现。
果然,人也好,神和妖也好,本质上都是喜甜的。
有物与看着,他很放心,径直回了自己房间,没再管外头的事。隔天醒来,客厅已经被整理妥当,许长倾顶着头潦草的头发出来,见那几位非人的借住者已经收拾好东西,是准备要离开的架势。
两只小狐妖不知道昨夜是被灌输了什么思想,在缩回原型前还特意朝他挥了挥爪子,说他是有好好照顾神明的大好人。
许长倾茫然。下一秒,他见到化成原形扑进物与怀里的两只小白狐狸,再然后莫名收到两张好人卡的许长倾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连神带狐消失在面前。
非自然因素发挥作用的事件见得多了,许长倾已经习以为常。他在半小时后踏上去店里干活的道路,下楼时电梯里没遇见别人,和昨夜屋里的嘈杂相比较,安静得过分。
之后走去店面的路上也是这样,像是世界里突然空缺了什么。
物与没和他一同去店里,岑凛还奇怪,问他说物与今天也休假吗,也只有那时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经历的见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没有罹患精神分裂,也没有得妄想症。他只是在某天偶遇山神,从此得见被世界藏起来的另一面,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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