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神明是在夜晚。

卷闸门前，路灯下，许长倾见到熟悉的身影。

天上飘下细雨，他撑了把油纸伞在灯下站着，被光线和雨丝模糊了面容，像是异世的来客，从不属于这里。

许长倾呼吸一窒。

时针已指过七点，他反应过来，将店门落了锁，撑伞朝对方走去。

雨丝是斜着四处飘飞的，一开始他伞撑得正，于是有些落到脸上，触感冰凉而短暂。许长倾调了伞面朝向，伸手抹去面上水迹。

“走吧。”

他见对方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兴致要比平时高些，于是问：“遇到什么好事了？”

物与似乎有些吃惊他能看出来，不过也没打算掩饰。

“回了趟山上，院里老树最近叶子掉得少了，是很好的征兆。”他说，“十七和十九很感谢你，不单是因为昨晚，也是为从我遇见你开始，山里的很多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终归是好消息。

许长倾语气颇淡：“我也没做什么。”

神明但笑不语。很多事情，做了的或没做过的，他都看在眼里，任对方如何嘴硬也更改不了的事实，不必多言语。

他和许长倾提起前几天店里在办的活动的成效，然后把小巧玲珑的一枚叶片放进对方手心，说，这是谢礼。

其实本该带的是花，不过最近山上野花都开得焉焉，于是最后还是带了叶片回来。

要谢的是许老板花的心思。

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哪个时刻，他和许长倾提到愿望和神明之间的联系。

那时许长倾是这样和他说的：“只是向你许愿的话，其实不难办到。”

人类的语气笃定，而他就看着对方登上猫咖的账号，发了条帖子出去。

事实也的确如此，时隔无法具体判定的时间，他再次听见了被风陆陆续续吹来的愿望。

那是个有奖接龙，奖品是几款可以到店免费领取的甜品，名额有限，不过要求奇葩了些。规则里限制成功接龙的参与者线下到达猫咖后不能自主挑选想要的甜品，但可以在心中向店员许愿。

规则莫名其妙，但没有谁会不喜欢占便宜。活动吸引了一波人参与，而当这部分人真来到柜台前，有照要求做的，皆被店员对他们想法的揣测之精准所震惊。

如果单看评论区的反馈，成功率并不是百分百，毕竟人心复杂难猜，但也达到了惊人的高度。

人向他许愿，他实现人心愿的闭环建立的成效显著，他的神力比起最初从沉睡中醒来时已经恢复了许多。

许长倾把叶片放进口袋，一路走一路听他慢慢说着，把一些被按到自己头上的功劳拆分出来。

“那是他们本来就相信你，”他把“喜欢你的脸”一句的最后两个字省去，“类似于对偶像的感情，因为非常有好感，于是看你时会带上滤镜。”

“……另外一些人许下愿望则是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短暂交付了信任而已。”

是这样吗？神明笑起来，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下次到山上来的时候，请你喝茶吧。放了很多年的白毫银针，是人间买不到的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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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咖的经营基本不会有太大的波动，除去偶尔举办活动吸引新老顾客外，日复一日要操办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

但在周中，许老板接到了一个定制的单子。

他在工作微信上收到的消息，算是来图定制，还附了口味的特殊要求。

发来的图片上是个红丝绒蛋糕，奶油奶酪抹面，顶上装饰是红色千纸鹤，看质感应当也是可食用部分。

图片后头跟着大段文字，说是自己公费出差时尝见过红丝绒一次，之后一直对特殊的口感念念不忘。

但本地做红丝绒的商家少，她尝过几家都不算满意。恰逢生日将至有定做蛋糕的打算，出于对他手艺的信任，最后找到了这里。

对方是朝九开业以来几乎每月都会光临的老客户，许长倾不好拒绝。但毕竟先前没有过这一品类的制作经验，贸然应下或许不能满足对方期许，他没把回复的话说得很满。

好在离送货日期还有两三天，他于是决定先在店里做个小尺寸的试试，好按需调整网上搜罗来的配方。

所以在这天午后，朝九的老板又忙碌起来了。他补完前面柜台的货，又一头扎进操作间里，过上被迫工作的生活。

原料店里都有，许长倾开始按着查到的配方制作。

红丝绒蛋糕如其名，色是漂亮的红色，切面也同丝绒的质地相像，切下时会有碎渣掉落。这部分红色蛋糕渣有时会被用于奶油表面的装饰，不过他拿到的例图里没有这样做。

蛋糕类的制作过程大同小异，无非具体配方和打发顺序不同。他现在用的是改良过的配方，保留红丝绒蛋糕胚湿润易掉渣的特点，同时将甜度调低，可可粉的用量不变，也参考了客户的需求。

传统的红丝绒蛋糕胚之所以呈现鲜红色并不是因为添加了色素，而是原料里酸性的白脱牛奶遇上可可粉产生化学反应的结果。可可粉中的花青素遇酸会呈现红色，才让蛋糕胚显得与众不同。

许长倾把打发好的蛋糕糊倒进模具内端进预热好的烤箱，等待时间和温度对蛋糕糊进行改造作用。

这段时间里，他要研究蛋糕顶部作装饰用的千纸鹤的制作。

许长倾原本打算拿经吉利丁加工后的威化纸直接折出千纸鹤，后来发现软硬状态不好把握，于是作罢，还是用了中看不中用的翻糖。

但是问题来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具体放到某一擅长的领域也一样。小装饰的制作对他来说向来是弱项，挤朵奶油花是顺手的事，真要将装饰做得细致却是问题重重。

许长倾按着折纸教程里的构造，用翻糖捏了只千纸鹤出来。他试着将这东西摆上过期的戚风蛋糕胚，千纸鹤站立不稳，拿牙签固定了也还是歪歪扭扭。

许老板对着一边翅膀陷进蛋糕胚里的丑东西沉默。风把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神明于是闻风而来。

或许他是在不觉间念了一句，而物与把这当成了他的愿望，总之无论如何，对方是过来帮忙了。

许长倾将信将疑，递了小块的翻糖过去。

屏幕上是供参考的例图，物与就照着看，手指灵活翻飞，很快就有了千纸鹤的雏形。

许长倾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顺口夸了一句。

“那是。”物与眼中现出神采，他想起记忆中的场景：“以前下雪的时候，可以捏雪雀和雪鹰，从山下叼东西回去。”

“……合格的山神会熟悉每一样生灵。”

这是住持当年同他说过的原话，照样捏样，熟悉了就能做得像，没有丝毫差别的道理。

许长倾看他赋予手中糖块灵气，一边分了心。

人们总能从相处久了的人身上学到东西，把这话所指的对象换成神也一样。譬如他现在正在学习的塑形技术，也比如其他难以用言语来表述的存在。

原本他对什么都看得很淡，照柳逍遥的话来说，他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活力。说得再夸张点，他没有任何在意的东西，不过是苟活着，只像条半死不活的鱼，游在瓢泼大雨里，任积水推着往前移。

虽然这样比喻并不十分恰当，但物与的到来确实让他生活里多了变数，姑且称之为生机。

枯树发新芽的生机。

这份生机对他的影响想来不会太小，因为岑凛昨天闲下来蹭他茶水喝时还感慨了一句，说老板，你和以前相比其实变了很多。

会吗。许长倾回她，秉承向来不变的嘴硬风格。

“我怎么不觉得？”

岑凛倒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大的不一样大概是你离我们更近了……？”

“……不像以前那样，虽然也说话，但是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

后一句话她说得小声，但许长倾听得清楚。

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转变。他想。

物与手上的千纸鹤叠到了收尾阶段，许长倾知道他做这些没什么问题，闲着没事干逗他，说“物老师好厉害”，如愿见到对方连脖颈带耳根染上点红的反应。

好看得他差点想伸手去碰，差点想凑过去亲。

“还可以让翅膀动起来。”对方很快意识到气氛不对，于是岔开话题，问他想不想看术法，话里是带了雀跃的。

多么熟悉的场景。

许长倾给出的也是相同的回答。

“还是算了，”他说，“奇幻的事情见多了会影响认知能力。”

神明略表遗憾。

等差不多一小时过去，蛋糕胚就能出炉。因为是试验品，所用的料不多，拢共不过一只手大小。

他将烤制好的红丝绒蛋糕胚横切成厚度均匀的三层，抹上奶油奶酪依次叠放，中间层还多放了做杯子蛋糕剩下的水果。

其实最经典的红丝绒蛋糕并没有使用水果作为内陷，夹心是单调的奶油奶酪。为了让口味更丰富些，后来的版本有时也会加入莓果。

许长倾征求过客户意见，之后的成品也会使用莓果作为夹心，色调会更和谐些。

顶上涂层抹平，再摆上做得精致的翻糖千纸鹤，除了尺寸要小些，其实已经算是将例图完全复刻了出来。

六寸大的蛋糕被均分成六件，许长倾照例拿来投喂两位店员，自己也拿了叉子尝着。

令红丝绒出名的不仅是色泽和口感，更是传统配方夸张的甜度。但通过少加糖将甜度降下来后，能尝到的就不只是甜，还有奶油奶酪若有若无的酸味。

这份酸与可可浓郁的香气相交，再叠加蛋糕胚绵密又湿软的口感，正似顺滑而富有神秘感的红丝绒布料。

“很漂亮的红色，像命运的丝线。”物与评价说。

许长倾通常将这种颜色称之为复古红，不过每个人对复古的理解不一样，有时在描述上会产生偏差。现在他决定按物与的习惯，把它叫成丝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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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