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抽油烟机运行的声音、电饭锅的排气声和锅铲与铁锅相磕碰的声响会共同构成旋律相对稳定的厨房交响曲。不过有些时候,这段日常的旋律里也会有其他伴奏的参与,就比方说热油遇水时滋啦作响的乱音。
眼下许长倾耳边所充斥的正是这种声响。两秒钟前,他刚把腌好的鸡腿肉倒进锅里,料汁撞上锅里热油,油和水的混合物全按捺不住往外跳去。
他眼疾手快,用锅铲翻了面又大致拿锅盖挡了下,身上没留下油的痕迹。
约莫炸有几分钟,鸡肉块表面便镀上层金黄。他关了火,将锅里鸡块捞出来备用。
盛进盘里的鸡肉冒着热气,许长倾将整盘端至面前轻嗅,腌料的味道还隐隐约约残留了点,不过更深层味道的品鉴还要靠舌头。
炸肉容易吸油,但香也是实实在在的香,而有这份香,油功不可没。
许长倾自己有个习惯,炒肉类或炸肉只能用花生油或猪油。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表面用这两种油炒制出来的肉类会更香些,但他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一直固执地认为花生油要比大豆油好用,用花生油炒出来的肉才是油香和肉香的完美结合体。
炸肉韧而香,在此基础上,哪怕只是单纯淋上豆酱,同姜丝一起翻炒均匀了,也能算品相足以上桌的简单菜式。不过要真成为一道硬菜,还少不了其他调味料的参与。
许长倾准备做的,是花椒鸡,传闻中的下饭神器。
有些地方正宗的花椒鸡要求先将鸡整只下锅煮熟,出锅沥干再切小块,以求肉质紧实,但并不适合家常的做法。许长倾于是省略了这一步,直接用了鸡腿肉,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花椒鸡,菜如其名,花椒是用到的所有调味料中的核心。鲜青花椒必不可少,姜蒜、小米辣、二荆条之类的佐料也不可或缺。
先前炸肉剩的油他没浪费,各类佐料都放进去炒香了,正要倒鸡肉复炒,先听见来电铃声响起。
那铃声催命似地响,大有不响到他接起不罢休之势。但他一时走不开,于是喊了物与帮忙拿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帮我个忙?”
对方离得不远,循着声很快帮他拿了过来。许长倾接过自己需要的物件,心里却想,他这个说好要做信徒的,使唤起神明反倒越发娴熟,不合常理,但确确实实也就这么发生了。
至于物与,他在这过程里不经意看清屏幕。上面是正常的来电显示,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许成。大概和许长倾有什么亲缘关系。
“喂?”许长倾漫不经心划了接通,把手机夹到耳边,“有事?”
他肩和耳夹着手机,听筒里传出威严的声音,对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说教:“人也不用喊了?”
许长倾喉咙里溢出声嘲讽似的笑,一锅铲下去将佐料和肉块翻炒拌匀,等着收汁:“在炒菜,听不清。”
他能想象得出对面那人自觉威严受到挑战,脸上现出恼火神情的场景。
电话那头是他名义上的爹。说是名义上,其实并不准确,只是许长倾自己乐意这么说而已。爹是他亲爹,血缘关系是在的,可惜没感情。
许成这名字若放在邻市商圈,其实算得上响亮。许家有茶园,许成靠茶叶起家,专做茶叶里的奢侈品,二十来年过去也确实有了成绩。
这位许先生有个已成家的女儿,名唤许嬛,已经做到了公司的副经理,此外还有个和长姐差了足足十六岁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认回许家养着,再经典不过的豪门狗血剧情。
至于许长倾自己,不被待见是一回事,他自小被寄养在外婆家,等他长到十五六岁外婆去世,许家才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大儿子。
能将家里的长子摆到这份上,放眼整个江城都少见,而许家主给出的理由更是荒谬,只不过除了许家人外没有其他人知晓这段秘辛。
长子是接回来了,许成却看他哪里都不顺眼。以牙还牙,许长倾对他从来不会有好脸色,眼下也是如此。
花椒鸡出锅前最后要放大葱段,盛进盘子里还要洒白芝麻,琐碎的工作分走了大部分注意力,因而许成的声音被他忽略得彻底。
他把整盘花椒鸡端到桌上,拿隔热垫垫了,才有空理这个拨了电话来打扰他生活的人。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自以为是地教训他:“基本的对长者的尊重要有。你听见没有?!”
真是要脸。知道要尊老,从前怎么没意识到要爱幼?
许长倾不答,指节叩了桌面慢慢数着秒,听他绕了大半圈子终于谈到最主要的诉求:
——老爷子念叨要喝海鲜粥,你什么时候回来做?
话里说的老爷子是许长倾祖父。
许老先生年轻时是跟船出海做生意的,常年漂在海上,周转世界各地,到五十来岁的年纪才回到岸边。他对孙子和对自己儿子一样,皆是不过问也不关注的状态,区别只在于许成对他还算有孝心。
许长倾对他没什么敌意,但也谈不上有感情在,顶天了不过见面时客气喊一声,老人同他颔首,没有再多的话语。
至于海鲜粥,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年前他回过老宅一趟,本是去搬完留在那边的私人物品,刚好离开前收到许嬛信息,说自己还在加班,后头跟了两个可怜的表情。许长倾于是顺手摸进厨房,借冰箱里食材熬了锅海鲜粥留在灶上,做完这一切才回自己公寓。
但他没想到的是,等许嬛回来,这锅粥只剩了三分之一。
他在临睡前接到的许嬛的控诉。许嬛说阿弟你是不是也嫌弃姐姐了,夜宵份量怎么能缩水成这样。姐姐加班回来饿得像干尸,粥喝了几口就没——了——啊——
许长倾懵逼。
后来才听许嬛说,是家里老人半夜饿了,走过厨房时闻到点香味,揭开锅盖舀了碗去。
许老先生那几天胃口不好,却对这粥独有钟情。海鲜鲜甜,许嬛说或许是想起年轻时海上的生活了,许长倾听着她讲,偶尔应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因对那锅粥的味道念念不忘,他后来还问过自己儿子是哪家店的粥品。而许成只告诉他,是某位亲戚从邻市有名的粥铺打包回来,到这边已经冷了,老人家还是少吃点二次加工的东西。
许成这人是有点心理缺陷在的,他对长子意见颇多,自然也不愿让长子的形象在老人眼里有哪怕一丁点可取之处。
这些话许长倾倒无所谓,他在这个家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许嬛对他来说要特殊些,其他成员过得怎么样说到底和他没太大关系。
电话里头,他名义上的爹已经被他这种只听不答的操作逼得气急:“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滚回来,否则别怪许家不认你!”
只在需要用到的时候会想起他,还真是许成的一贯风格。
许长倾冷笑一声,说我明天下午过去,然后抢在对方前挂断电话,夺得了幼稚的胜利。
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洗干净手,手上水珠擦干了才将手机拿下来,放到远离灶台的地方,再抬眼时撞见还停留在门口的物与。
“见笑了。”许长倾说,“明天下午我有事要出门一趟,店里的事要托你和岑凛。”
至于是什么事,其实说起来并不好理解,概括起来倒很简单,不过两个字,家事。
本身不是听不得的事情,但物与用那种小心的眼神看他,似乎很想了解,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像是怕戳他痛处。
许长倾于是自己先妥协了:“……想听?边吃饭边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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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几样配菜陆续端上桌,他们在桌边坐下,许长倾伸了筷子拨开盘中花椒,开始讲一个没什么人听过也没什么人会相信的故事。
“之前应该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在邬野山下住过一段时间,”许长倾想起过去的很多场景,他扳了几根手指算,“其实住了很久,十四年吗?……起码十三年是有的。”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边住那么久,其实是因为许成一见我就恨不得掐死我。”
他补充一句:“我名义上的父亲。”
许成为什么会那么对他,许长倾幼时并不理解,时至今日也仍然觉得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但现在他至少知道答案了。
他是要保护自己。许长倾说,以一种平淡的语气。
许成是自欺欺人的典型。许长倾对自己的母亲只有从照片上得来的印象,但不妨碍他认识到自己母亲的美丽。那样一位鲜花般明丽动人的女子,却在幼子不过两岁时就猝然离去。死因是脑出血,短时间内失血过多,无药可医。
脑出血的诱因包括过度劳累也包括情绪激动,许成把这归咎于年少的孩子夜里哭闹太久,惊扰了母亲休息,绝口不提自己在外有了新欢一事被发妻发觉,在妻子发病前半个小时还和对方大吵了一架的事情。
于是所有人感怀这位为自己的孩子奉献了全部的母亲,而许家主为了证明自己对妻子的深情,将他一手塑造出来的罪魁祸首送回了娘家,绝不让可恨的幼子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可笑的是此后数年里他身旁女人常换,甚至后来还多了个儿子。对这个儿子许成倒是知道珍视了,巴不得成天捧在手心里。
……也只有我姐还念着我。许长倾最后说。
他说这些时没什么感觉,没有愤懑也没有无奈,因为全被花椒的麻香盖过去了。牙齿碾碎花椒,舌头都发麻,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更不提花椒鸡确实爽口,许长倾吃得称心。经了炸和炒两道工序的鸡块外表焦黄,里头肉却嫩得出奇,淋上酱汁和白胖的米粒一同送进嘴里,满足感便从心底油然升起。
他想起这些破事最近的一次更新:“前年么,我姐还拉了他去医院查,结果测出来是有臆想症在身上的,顽疾了。”
很狗血吧?他扯了嘴角笑笑,说你不能和一个精神病人讲道理,然后收获物与疑惑的神情:“……和驱邪有什么关系?”
许长倾于是还花了功夫解释狗血这个流行词语。
叙述自己的过去时,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讲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对那些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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