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倾在隔天下午出了门。阳光不算很好,光线打在地面上只是黯淡的一层,他手里车钥匙刚按下解锁键,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跟你去。
许长倾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对方神情坦然,生得极美的薄唇上下翕动,有词句正从中淌出,汇进流通的空气。
“……不会被看见,可以放心。”
许长倾感到意外。但他没有拒绝,甚至连理由也不过问了。
据他对物与的理解,要提炼出所谓理由,左不过是了解人类、理解人类,以求亲近人类,但站在他的角度,他会提醒物与不要成为。
做人不是什么好事。许长倾记得自己和物与说过。
常说家事不可往外声张,但这话针对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言语交流,和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家事对方是听过了,故事里的其他角色倒还没见过面。许长倾想了想,然后说:“那你会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
这是真话,而非用来搪塞的破烂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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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到的食材先叫了跑腿采购完送过去,许长倾上车时算是两手空空。
其实正常人偶尔回家探亲都会捎带点东西,意思意思,但他却是连最基本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车窗外闪过周边风景,很快从商铺林立的街道转成人影稀少的公路,出于提神的意图,许长倾从语料库里拣出点闲话往外倒。
其实应该说是一点感慨:“……不孝子,大概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但物与却说:“不是。”
“……不是你的问题。”
是那些线。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恰好是红灯,许长倾于是惊愕地偏过头去,见到他沉浸在思索中的神情。
“……线越捆越紧,死结越来越多,到最后一方跑得太远太用力,像皮筋绷紧,”他垂眸,是带了点遗憾的神情,“……过了限度就会断掉,接不起来,也不会再有联系。”
这番话说有道理也对,说荒谬不可信也没有问题,不过从新奇的角度看同一件事倒也算有意思。许长倾于是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那我那条离全断掉大概也不远了。”
停放在路口中央的临时红绿灯装置由红转绿,他稍放脚刹,往前驶去。
而神明却为这番话出了神。他不清楚自己刚才感受到的、只存在了一刹那的情绪是什么,像橄榄外皮的味道,酸而苦,其中涩占了大头。
是共情?是心疼?
想不明白,他于是摇了他们话里所提及的红线出来看。是悬着的一根细线,上面已经有了死结,色泽浅得几乎要淹没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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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车在院门前停下。沿着花园里的小径看去,最深处是座三四层楼高的宅子,通体白色的外立面,透着股森然的冷。
许长倾解开安全带,下车前看了眼副驾驶位置上的人。
“到地方了。”他说,然后稍抬下巴,示意对方看向远处紧闭着的大门,“一起进去?”
花园中轴线右侧建了座亭子,老管家就待在那里。见家里大少爷回来,没说什么,只同往常一般引他进去。
这就意味着他看不见自己身边跟着的客人了。许长倾思忖着,径直走向位于一楼的厨房。
虽然没在这宅子里住过多久,但基本的布局他还算熟悉,从院门往里,走过小径路过花园,还要经过会客室才到用于烹饪的空间。
他从会客室敞开的大门进去,不出所料见到倚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人影。
年过五十的男人头发已然白了一片,脸上是被岁月蹂躏过留下的痕迹。此时抬眼看他,脸上沟壑都变得深邃,显然对他的态度不够满意。
“回来也不用喊人的吗?”
许长倾笑了:“不是你求着我回来?”
“我只是个厨子,被请来贵府熬粥而已。喊你什么,老板?金主?”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还欠缺了什么,嘴角幅度挑得更高:“……甚至连薪酬都没有。”
他不管身后人是什么反应,快走几步,关上厨房的门。
世界于是清净。
许家财大气粗,厨房从占地面积上看就不显小气。中厨西厨各自区域的划分清晰,大理石岛台置于中间,为烹饪者提供了相当优越的备餐环境。
跑腿送来的食材已经被移到厨房里,鲍鱼和鲜虾都被初步处理过,整整齐齐码在餐碟上,给他省了许多事。
许长倾大致扫了眼,心里有了数。
老管家同他示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要往回走,却被这位并不常出没的家庭成员拦了下来。
“管叔,”许长倾喊住他,“许嬛今晚回来吗。”
被他称作“管叔”的管家摇了摇头。许家大小姐虽已成家,但每周五会固定回来住一晚,其余的时间要忙工作,和老宅这边其实没什么联络。
管家姓管,已是将近退休的年纪,在许家工作也有十来年了。他算许家后来很多事情的见证者,眼睁睁看着回来后的大少爷长成了许家上下都不熟悉的模样。
唉。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想起还有件事没交代。
家主特意强调的事,他不能视之不见,最后还是开了口:“先生说,常家的小女儿回国了,您得空约了时间,也和人见见面。”
“您的联系方式应当也给过去那边了。”
这是在催人去相亲,好通过联姻给自家产业谋些好处,巴不得榨干这个儿子的最后一滴价值。
许长倾没为难他,只头也不回道:“我不过一介厨子,无权无势,人家哪里能看得上我?”
管家知道他意思,没再多劝,默默合上厨房门,将空间留给他。
许长倾收拾好心情,起了锅。
热锅热油,新鲜虾头,连同切得细碎的姜丝一并翻炒,不过几分钟就能制成滋味浓郁的虾油。
许长倾就在灶前守着,鼻尖嗅见香味后即往锅里倒进热水。大量的水与少量的油相撞,产生的反应不算太大,只见水汽升腾,逸至上空被运行中的抽油烟机捕获。
不多时,汤汁表面就生出层橙色的浮沫,他拿长勺撇了,又将锅内虾头尽数捞出。姜丝则还留了点,继续发挥除腥祛寒的作用。
下一位登场的角色是已经泡软的大米。熬粥所用,本身米粒就不需要太多,且海鲜粥的主角是海鲜,汤中米粒不过小小配角,许长倾放得不多。
沉进锅底的米粒会随时间推移染上鲜味,要让米粥鲜上添鲜,干贝是最关键的一种配料。
海产品类的干货,如紫菜、虾皮和干贝一类,都是邻海地区的人家餐桌上受欢迎的常客,其中尤以干贝为之最。
好的干贝鲜而咸,下锅煮过大多数会散成丝状。少数还能保持原样的,整颗捞起来放进口中,齿尖碾散了再细品,又是另一种风味。
米汤已煮至稠略稠的状态,下来则要放配菜。
香粥最常见的搭配是和香菇一起熬煮,不过不像熬滑鸡粥一样倒浸泡香菇的清水,是怕香菇味谋权篡位,盖过海鲜的鲜甜。
等锅中米粒接近开花,香菇片也吸饱了汤汁。此时再放海鲜,便能欣赏到虾仁在米粥中翻腾,起起伏伏,由青变红的全程。
鲍鱼片和虾仁的熬煮不用太久,保证熟透就够,时间长了反而会使口感下降。合适的烹饪时长不仅能锁住鲜味,也是对食材本身出锅时质地的保证,许长倾深谙此道,长勺在锅内搅动,观察着虾仁的状态。
这锅粥已熬了半个小时,层层香味自然在空间里小范围散开。物与凑过来,道:“好香。”
“我们晚上回去也可以做,”许长倾说,他规划着要用到的食材,“鲍鱼就算了,处理太麻烦,不过可以多放只蟹,熬出来也是鲜的。”
熬海鲜粥一般是将蟹卸成几块直接丢进锅里煮,用的若是膏蟹,蟹壳内部附着的蟹黄还可以单独拆下来做成浇头。他昨天上早市拎了两只回来,刚好可以趁新鲜吃掉。
说话间,锅里后放的食材也煮得差不多了。许长倾关了火,往粥表面撒了层冬菜,算是最后一个步骤。
胡椒粉则是要喝前再撒的,用筷子搅匀了,不单别有风味,也有暖胃、驱海鲜之寒的作用。
许老先生总说后来家里人熬的海鲜粥没有那晚尝到的滋味,许长倾自己在猜,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火候控得不好,二则是他们没有食胡椒粉的习惯。
厨房里没有其他人,许成恨不得离他远些,这片空间于许长倾而言便不那么讨厌。
粥熬完,他松懈下来,听见物与问:“不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吗?”
不了,许长倾说,这里不欢迎我,省得惹所有人不快。
“听起来是挺难过的一件事。”许长倾客观评价,虽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砂锅里的海鲜粥煮完留在灶上,他没算自己的份也不打算久留。
“回去了。”他用一旁架子上挂着的毛巾随意擦干净手,“再待得久点,他又要觉得碍眼。”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许成。
物与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考虑到了更多。
在过去,他曾见住持处理过这样的问题。相同的方法,不知时至今日是否还有同样的作用?
神明决定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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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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