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许三颐从浅寐中醒来时,时间已近黄昏。他的午休时间向来要比常人长些,大概是对多年海上生活导致的睡眠时间不足的代偿。

人一旦步入老年,寂寞难以排遣是一回事,往往还容易想起从前。许三颐知道自己老了,也发觉自己最近很容易梦见从前。

就像刚才,他在梦里回到了过去在船上生活的日子。

那是在大海上,有时他们直接同过路的渔船交易,买下的海鲜是岸上如何也比不得的。

请船上厨子稍作处理,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即水煮,在此基础上添些配菜,倒进大米熬成粥,出锅后丝丝缕缕的香味萦绕鼻尖,让他一直记挂到多年后的现在。

他缓了会才起来,同往常一样拄了拐下楼,路过拐角时,鼻尖忽然嗅见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和他在梦中所闻见的略有差别,但同样是令他牵肠挂肚之味。许三颐一下来了精神,直往气味的源头寻去。

灶台上是还在冒热气的一口砂锅,边上站了个年轻人,是他的长孙,正自言自语些什么。

许三颐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他走过去,对方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还不带什么感情地喊了他一声,但许三颐无暇去注意这些了。

盖子没盖上,他往家里少用的砂锅里看,里头是熬得满满的一锅海鲜粥,上面还撒了冬菜,香气扑鼻,和他那晚尝见的是一个模样。

“你……做的?”他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嗯。”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许三颐忽然觉得眼睛很酸。

自己这个孙子向来和家里关系不好,知道他爱喝海鲜粥,还特意找时间回来专门为他熬了一锅。甚至还怕他发现,特意关紧了厨房门,该是有多大的孝心才能做出的事。

实际上许长倾要知道他这么会脑补,大概率会在心里不留情面地嘲讽几句,然后直接扼杀他这种美好的幻想:“想多了。许成让我来的。”

但不论如何,许三颐是被他感动到了,拍了板要留他在这吃饭,当即便喊了管家过来,要人再炒几个菜。许长倾懒得和他再拗,只在心底暗道,吃完就走,绝不多留。

许三颐于是乐呵着往许成常待的会客室走。他知道许成和面前的年轻人向来不对付,因此没说多了个留下来吃饭的人,只让人晚上早点来餐厅吃饭。

许成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下了一跳,不过还是拒绝了,说晚上有宴席要参加,抽不出身来。

所以现在偌大的餐厅里只坐了他们两人。餐桌上圆盘无声转动,其上摆放着的砂锅和几叠素菜荤菜依次从眼前经过,就是人动筷去夹也发不出什么大的声响。

他们喝粥,鲜甜的米粥入喉要细品才知滋味,亦不会有哧溜哧溜的吸食声出现。

漫长的沉默后,这份寂静被许三颐率先打破。他试图和自己的孙辈拉近关系,于是开了口。

“你是在江城做饮食的?”他大概还记得点这个孙子的情况,可能很久之前听儿子提过一嘴,大致有点印象。

许长倾不卑不亢,咽下口中虾仁后方回道:“算是。不过不是什么大餐馆。”

他不愿说得再详细些,许三颐感到气馁。

“……资金如果不够周转,可以来找爷爷,”他吞了吞口水,慢腾腾地对着玻璃转盘上的反光开口,“一家人多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话里的每一个字词都在他喉咙里堵住过,发声时声音生涩,词汇吐得艰难。

不用了,钱您留着自己用。年轻人说,甚至没朝发声者那边看过一眼。他拣干净碗中米粒,又拿湿巾擦净嘴角,然后起身告辞,准备离开。

许三颐并不能指责他不够礼貌。青年面上没有任何不尊重他的表现,甚至连说话时的语气也是平和的,只是永远是问一句答一句,比生意场上的和谈还要客气些。

许三颐知道有哪里出了问题。

这附近是集中的高档别墅开发区,住进别墅里的家庭大多也有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在。像住在园区入口附近的老柳和老章,老伴还在身边陪着就算了,逢年过节热闹,关键他们孙子孙女也不闹心。

像他自己,年轻时在外打拼,只留了许成这么个儿子。好在儿子还算孝顺,但孙辈里除了许嬛还和他亲近点,剩下两个一个和家里的联系比白水还淡,另一个小些的太精于算计,和他视线相接时总看得他难受。

刚才他和许长倾说话,自觉用语勉强能算亲切,但实际上“爷爷”这个称呼,对他们祖孙二人来说都陌生得可怕。

粥已经冷了,碗底的汤汁变得粘稠。许三颐放下空碗,抹了把脸慢慢往房间走,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他的错。明知道许成对他有偏见却没多干预,才让那孩子长成了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模样。

-

“……这就是你说的帮忙解决问题?”

许家老宅二楼的某间卧室内,有灯光闪了几下,约莫几秒后才将整间房照得亮堂。那灯管太久没有被使用过了,因而通电时反应迟缓,好在最基础的亮度还能保证。

说话的人是许长倾。他借着这光线看清被自己逼着陷进床垫里的物与,居高临下,不放过对方脸上表情的任何细微变化。

被他用扫视猎物般眼神扫过的物与难捱地偏过头,发丝散在一旁。

好心办了坏事,物与有些懊恼。

有关家庭矛盾之类的愿望,很久以前他在庙前的枫树上见过,数量不算少,应该算很大众的愿望。所以他想,或许许长倾也有这样的愿望,只是不好意思同他讲。。

基于这个认识,他自作主张,使了点小伎俩引了老先生下来,一手促成了两个人在厨房的碰面。

但事情的发展和他想的并不一样——最开始自然是顺利的,老人将青年留下,一起吃晚饭。他就隐了身形,坐在视野开阔的窗台上,听那两人僵硬地对着话。

后来许长倾应当意识到了什么,用完餐还上了楼,走进一间没有人住的卧室。他跟着进去,许长倾反手就把门关上,然后问他是不是施了什么术法。

对方敏锐得过分,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话也就承认了。

物与心虚,见人过来后退了一步,没站稳。背后是铺了浅灰床单的床垫,放得不算太高,他顺势往后跌去,陷进一片柔软。

床上的人想撑了床垫起身,许长倾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反而同他靠得更近了,视线从上方落下。

是和平日里不太一样的目光。

神明意识到这一点,忽觉全身上下哪里都变得不大自然。他逃开许长倾的目光,偏了头轻声道:“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见,是我的问题。”

做错了事要道歉要赔礼,住持把他教得很好,对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他垂下头,头上冒出两双毛茸茸的狐耳:“我……”

不用说许长倾都明白他的意思——给你摸摸,别生气了。

面前是只乖顺的狐狸,安静地等着他的触碰,有看不见的尾巴正扫过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欸。”

“这么喜欢干好事啊,”许长倾占了他便宜,手指恶趣味地拧了他耳尖,不过没用什么力道,“……笨蛋狐狸。”

半空中悠悠飘来一句话:“没有怪你。”

神明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定了。

“还要多谢你点醒我。这么僵持下去,再过几年可能也不会有缓解局面的机会了。”许长倾说,声音里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他让开位置,等对方坐起身和自己平视。

物与于是坐起来,将因先前一番折腾而变得凌乱的头发稍作整理,道:“我以为所有的人类都渴望家庭关系和谐……?”

许长倾笑笑,没说话。这话一般情况下应该都适用,只是他不认为这是必要的期望。

他看了眼表上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物与准备跟上他脚步,为求稳妥多施了层隐身咒。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许是哪一个符号念错了,慌乱间,有红线缠到身上。

人类震惊地看着他的行为,半晌才问:为什么要把自己绑起来?

“……出了点小差错。”

他两只手捋着缠成结的红线团,解线解得抓狂。因为有人在一旁看着而愈发慌乱,半天过去也没什么进展:“之前收线时收得急,没放好,缠到身上了。”

“……我来吧。”许长倾叹了口气,按下他胡乱扯着线的手。

先前他已经看明白,死结处在胸口,毫无章法地瞎扯是解不开的,要靠耐心。

他弯下腰,伸手试图去抽被缠住的线头,又因为绳结太小,要靠得更近些才能看清而不得不蹲下。

于是最后改成了一方俯身而另一方半蹲着的姿势,脸与脸之间是近在咫尺的距离,连呼吸都变得可闻。

许长倾记忆里,成年以后,他还没有和谁靠得这样近过。

靠得近,所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清浅的,隐隐约约扑在上方。若有若无,错觉一样。

他问物与能否直接将线剪断,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许长倾于是收了心,只仔细将绳结扯松,先把最外层的线分出来。

对方穿的还是那身店里样式统一的衬衫。红线将肌肤和衣物勒至一处,轻薄布料下掩着的躯体完美得不像话。

许长倾决意逗他:“你的心跳得好快。”

他声音压得低,又是正儿八经说的话,有种无师自通的暧昧在。但偏偏有神不解风情,很认真地纠正了他的说法:“你听错了。这具躯体是身外身,按理来讲,所有表态都不会有明显变化。”

好吧,话题终结者重出江湖,他拿对方没办法。

许长倾向来是自认要孤独终身的,目前为止恋爱都没谈过一场,因为丝毫提不起兴趣。然而在这个瞬间,他却福至心灵,忽然能体会到柳逍遥的心情了。

原来人真动了情的时候,再怎么强装镇定也和平时不一样。躯体会有不能完全自控的反应,异于平常的是他自己,心跳略快了些、呼吸加重的也是他。

柳逍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某一年对方失恋后酒喝多了所吐的真言:“……你不懂,真喜欢上一个人,嘴上怎么说无所谓,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喜欢,或者更深层次的情感是在何时何地开始生发的,他无从追寻。但起码在这一刻,许长倾清楚地认识到,他不再是过去那个自认永远不会和爱扯上关系的自己了。

是惊鸿一瞥,是相伴常常,是从某天开始,身旁忽然多出了这样特殊的存在。

他知晓你的过去,欣赏你的能力,毫无保留地予你信任,同时他本身又是可爱的、真诚的,是公认的讨人喜欢。许长倾近乎崩溃地想,这还叫他如何不爱上。

许长倾觉得自己是疯了。从晚上开始,所有人都变得不太正常。许三颐和他讲了比去年整年加起来还要多的话,而他本人也弄丢了一贯的冷静自持,甚至像现在这样,一边解着结,一边陷入认真考虑和神明发展感情可行性的状况。

到最后死结终于被解开,他们都松了口气,看散开的红线在空中消散。

“闭一下眼吧。”许长倾说。

这不像平常的许长倾,物与想,但他还是顺着问:“要做什么?”

等下就知道了。许长倾哄他。

出于一直以来的信任,他依着话做了。

世界归于黑暗。下一秒,手腕被人温柔地抬起来,然后有什么东西贴了上去,干燥的、带点温度的,同他手背的皮肤轻轻一碰,旋即便离开了。

他眼睫微颤,但还是克制住了睁眼的冲动:“唔……有点痒。”

“可以睁眼了吗。”

许长倾回应了他。

神明睁开眼,看向手背处。那上面什么都没留下。

许长倾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等他开口,兀自先解释了。

——吻手礼,西洋那边的人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就像这样。

“……也有表达亲近和喜欢的意思。”

许长倾脸不红心不跳,作自然状和他瞎扯,就当是言之凿凿的科普专用话。

听懂了。神明眨眨眼,然后还之以礼,也往对方手背轻啄了一下。动作迅疾,蜻蜓点水一般。

许长倾于是得逞地笑了。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爱财的淡漠的,也是精于算计的。他不会告诉其他人,物与的反应全在他掌控之中,因他了解对方的习性,也知道对方一直试图同人类靠得近些、再近些。

他是个实打实的骗子,不单骗来了一个吻,碍于占有欲作崇,还要强调“只能对我这样”。

秋风拂过的这个夜晚,许长倾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哄骗一位神明、诱拐一只狐狸,要教对方学会他自己也才刚入门的“什么是喜欢”,要重新向对方阐释什么是对象。

有一天他将名正言顺地吻在对方脸上。就像那天他们在厨房里处理翻糖时,他所设想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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