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嬛所说的单子,其实是用公司团建来送的人情。
她说话向来多是只讲一半,许长倾对此见怪不怪,随手敲了个问号过去,没能立即收到回应。他也不着急,热水倒进茶壶里晃上几晃又斟出来,新消息送达的提示音刚好响起。
许是手头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活,许嬛直接发了语音过来:“不用太精致,马卡龙之类的就可以。我到时叫跑腿过去。”
许长倾决定吊着她,看看是否能再捞些好处,于是回复时显得冷淡,只问了报价。
那头回得很快,许嬛死皮赖脸,不忘补上一句客气话:[我相信你的手艺。]
但很快她又原形毕露:[废话那么多,你是接还是不接?]
有钱赚,那自然是要接的。所以隔日晌午,在朝九的后厨内,他会和两袋未开封的杏仁粉和糖粉待在一起。
说岔了,和他待在一起的除了各种将用到的原料,还有垒了十几厘米高的打包盒和站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的物与。
打包盒早已备好,等甜品制作完成统统装填进去就能送往办公区域。午后大堂的甜品柜也需要补货,许长倾并不打算在马卡龙的制作上耗费太多时间。
糖粉和杏仁粉过筛,搅拌均匀,再同蛋清混合,不多时碗里混合物便呈现出类似面糊的质地。他将一整个搅拌碗移到一旁备用,视线重新移到另一个碗里剩余的透明液体上来。
开口不大的玻璃碗里装的也是蛋清。
蛋清,马卡龙配方里消耗极大的一类材料。无色粘稠的液体不单扮演黏合者的角色,在蛋白霜的打发过程中同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炉子上有锅摄氏温度过百的糖水,许长倾边搅蛋白边将锅中糖水舀出,倾斜倒入碗中。待搅拌器底部挂着的蛋白霜呈尖锋状,他手上轻轻一甩,那东西并没有掉下来,这就证明已经打发到合适的状态了。
打发好的蛋白霜同先前备好的面糊切拌均匀,将整个裱花袋填得饱满。透明的塑料袋在许长倾手中显得格外乖顺,不需模具,直接挤在烘培纸上都是大小相近的圆。
剩下的任务全权交予烤箱完成。面糊表面气泡已被处理干净,送进烤箱烘干,晾完皮后再烘烤,只需十五分钟左右就能达到出炉标准。
在风炉的加持下,原本扁平的饼胚慢慢鼓起,最底部展出层裙边。高温让马卡龙的外壳逐渐硬化成型,烤箱里昏黄灯光一照,映出诱人光泽。
等马卡龙烘烤成型的时间里许长倾也没闲着,另打发了奶油,准备做戚风蛋糕用。至于某位整日清闲的神明则端了小板凳在烤箱前坐着,手里捏了红线,在编什么小玩意。
他很喜欢看半成品在烤箱里加工的过程。许长倾早在几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出于好奇也曾找时机问过物与,对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食材放进去,随着温度升高会发生很多转变,色泽、形状、气味……很神奇。”
许长倾并不能理解这种相较而言更加神奇的脑回路。他忙活完,倚在旁边刷了会手机,设定好的时间也就到了。
出炉,放凉。烤好的马卡龙裙边规则,底部光滑平整,外形不失精致,是很适合当伴手礼的存在。
先前搅拌时色素加得少,出锅后的成品依旧是浅色系,整整齐齐在礼盒底部排开,应当能讨许嬛欢心。许长倾想到自己这位三十岁生日过了有时还是少女心性的亲姐,一时不知该做何评价。
他专注于往饼胚上挤夹心,物与则在一旁帮着打包好。马卡龙是算足了份数的,自然少不了自留的几份。
订单上的数目清点完,他照例投喂物与,自己也拎了块试了,外酥里嫩,夹心饱满,虽甜但不腻。精心调味的夹馅中和了马卡龙整体的甜味,入口即化,若是冷藏过后再食用,口感能再升一个等级。
许长倾自己还没意识到嘴角没抹干净,先被眼尖的神明发现了:“你那里,沾上了……”
他伸手去扯纸巾,想替对方将嘴角沾到到的碎渣拭去。手指才将将探出,却忽地被许长倾捉住。
那人刚好摘了手套,一手拦住他,一手摸向唇畔,明摆着是要自己动手清理:“这里?”
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纳闷,擦干净就好了,为什么要凑过来,要靠得这样近?近得只要他想就能亲上去的距离。
风炉在响,盖住了外头的脚步声,岑凛风风火火闯进门来:“老板——外面有人找——”
她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声音就收回去了,没来得及吐出最后一个字,从“你”换成了“你们”:“你们——?!”
里间的气氛实在暧昧。面前是两个凑得极近的人,闻声朝她看来,动作几乎一致。岑凛后知后觉,如果她没有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下一秒就该亲上去了吧?
她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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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了个现行。料理台前的两位当事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靠得更里些的物与见她进来,先是错愕,很快浮上表面的就只剩临时拉出来凑数的镇定自若,如往常般和来人打了招呼。
许长倾的反应比他还快。两人间的距离稍拉开,许长倾表情淡淡,应一声“知道了”,就要将这事糊弄过去,但已经反应过来的岑凛才不买他的账。
“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吗!”她难掩震惊,看向的目光里带上三分了然四分难以置信:“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怪不得你们这么喜欢单独待在房间里!
城郊。邬野山。
硕壮的枫树前,徐央停下脚步,对着满树飘飞的红丝带惊叹出声。
说来也玄乎,分明她对感情上的事已看开了许多,内心却总有种还有什么没做的错觉。有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时内容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梦里有个声音,要她往那天听见的山上去。
徐央自己不能说全然不信这些,但至少最基本的敬畏还是有的。因而拖了几天后,她还是找到时间,和朋友们一同上了山。
山不高,沿石阶小径向上,登顶花不了几个小时。这里本就偏远,又非公休日,游人稀少也情有可原。
但人少也有好处,至少不会像名胜风景区一样路被人群堵住,很快他们就来到那座山神庙前。
朋友扛着相机去找合适的取景地了,她闲着也是闲着,庙里庙外逛了一圈,还是走回树下,瞧见旁边石桌上有红色布条散落,甚至还贴心地摆了只笔。
笔的外壳崭新,想必才置办不久。徐央学着先前在这树上系下布条的人,往红布上添了黑色字迹,对着这座庙里可能存在的山神许下了心愿。
“神明啊,”她小声念叨,“如果您能听见的话,请保佑我顺顺利利,早点遇到真命天子吧——”
话音刚落,院落里便起了风,如同对她这番话的回应一般。徐央心里一惊,摇摇头将荒谬的想法甩进影子里。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猫咖内,还忙着体验人类生活的神明蓦地意识到什么。
有人在那棵树下许下了愿望,他本该照常处理,却愕然发现自己所掌控的力量不听使唤了,该牵红线时竟连最基本的丝线都应召不起。
……有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自觉掐住手心,妄图把这破坏掉宁静生活的因素赶走,但尽管如何动作都无济于事。这不是他当下能处理的问题。
烤箱需要调试,许长倾弯了腰去旋那些按钮,于是没能注意到他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的脸色,起身时见人愣神,只笑了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物与摇头,侧脸和午后光线融为一体。
手腕碰上料理台一侧,石材本身所带的凉意如小蛇在肌肤上游走,他的思绪紧跟着被扯回来。身后的大理石台面冰凉,与之相反,火苗闹腾的炉子边热气升腾,哪里都有融融暖意,温暖得不像是该和前者共处一室的场景。
他在食物香气弥漫的空间里犹豫片刻,尔后才告知许长倾自己临时添上的行程。对方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回应他,自觉要参与进来:“我陪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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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神在日落时分重新回到庭院里。
枫树还是那棵枫树,其上悬挂的布条的红色深深浅浅,层次要比许长倾第一次到访时分明许多,色泽还未明显褪去的那些所带的是新近游人所许下的愿望,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这里日渐繁盛的香火和人气。
他走在物与身旁,看得出对方要做什么,先一步去扯了门上风铃。
清脆声响方停息,院中便起了雾,下一瞬,雾里窜出两个熟悉身影。
是十七和十九,老相识了,见他们到来,虽意外,但脸上高兴毕竟藏不住。许长倾不多打扰他们,自己另寻了地方悠闲逛去,于是庭院的这一侧只留了这里的几位原住民。
他是清闲,物与却被围住了。两只小妖约定好了似的凑上来,叽里呱啦向他汇报着近来山上的各种情况。譬如最近来了很多人,从半山到山脚的石阶已经洒扫过一回了或者怎样,最后才回归到重点上。
“树上积攒的愿望已经足够多了。”小狐狸眼里带着光,期盼能再亲眼见到山神挥一挥袖洒下神力的场景。那时会有光亮笼罩天地,会有红线随风飘起,是流传了许多年的神迹发生时的场景。
——您什么时候去清理?
物与无暇回应。
他在灰尘与黯淡日光所夹的间隙里确认了事实:一夜之间,或者早在他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候,他就失去了才积攒起不久的神力。
因为过去的这些日子被其他不可忽视的东西填满了,没有留下任何空白的记忆,所以直至此刻他才察觉到问题。
乌云追上来,要将被残存日光染成深色的云彩遮去。从城的另一头到山的这边,像是重彩油画被人为抹上污迹。他转过头,同两只小狐妖交代几句,不自觉又瞥了眼许长倾。
人类没注意到他的失态,还在原地端详着上空云彩,妄图从变化莫测的形状和颜色里推出天气转变的端倪。半晌,晚风里悠悠飘来几乎算得上肯定的一句:“晚上会下大雨。”
听起来很有把握。物与接上他的话,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自己还是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神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大概猜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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