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上午八点。

“早啊。”许长倾从房间里出来,他打着呵欠,蹲下身顺手揉了把窝在过道尽头的奶牛猫。

他的手法特殊,是养猫多年总结而来的经验,八个月大的小猫被主子一揉,当即舒服得翻过肚皮,在木地板上蹭来蹭去。

许长倾嘴角微扬。

每天轮流带店里的一只猫回公寓是他常年保有的习惯,算算时间,该轮到带银渐层回来了。那小东西重得很,许长倾一想到今晚要背的包,头皮发麻的感觉就直往天灵盖上窜。

拖鞋踩在地上嘎吱嘎吱响,他起身要去洗漱,才迈出半步,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他转过头,穿戴整齐的物与正从次卧门口探出头来看他。

对方身上的衣服显然是自己的品味,简洁又经典的款式,他衣柜里囤有许多,前日里分了几件给物与。但或许是闹钟刚响不久,他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此时冷不丁见到一个穿了自己衣服的人,说不愣下神是假的。

……距那日山神庙里的惊鸿一瞥也没过去多久,他却好像已经快要习惯家里多了位神明了。

记忆归笼,许长倾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已经和对方共处了几个日夜的事实:“你也是。”

“早上吃虾饺和燕麦粥可以吗?”

这是许老板在履行“包吃包住”的承诺。神明愿意尝试人间吃食的设定他已经接受良好 ,几天下来物与不挑剔的性子他也摸得很清,纯粹是礼貌性地问一句。

有时他也会感慨,自己是什么样的运气,能捡回来只招财的狐狸,一位亲人的,并且总是对他做出的料理抱有兴趣的神明。

但许长倾并不反感。托神明的福,猫咖生意明显向好,多添张嘴不是问题。何况他还怀着点不好明说的心思:用些吃的把人哄好了,指不定哪天还能真摸到那双毛茸茸的狐耳,只要对方同意。

他洗漱完进了厨房,没有把门关上,神明于是很安静地凑过来,似乎是好奇他在捣鼓什么玩意。奶牛猫阿白也跟着人形猫薄荷进来,一人一猫在厨房的空间里干待着,眼巴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许长倾没说什么,自顾备着料。

澄面和淀粉混合均匀,撒上盐再将热水倒入大碗里,搅成的絮状物沉沉浮浮,冒着热气。他另挖了一小勺猪油丢进去,手上沾了手粉将碗里黏手的面团同猪油和了,搓成厚实而细长的一团,又切成小块擀成饺皮。

虾是昨天先去了虾线的鲜虾,冰箱里放了一夜最先拎出来解冻的。刀背拍上切成小块的虾仁,阿白被声响一吓,甩着尾巴走了。物与倒还有兴致,仍在原地立着,看他翻来覆去摔打虾泥。

他早先说过,要做的是虾饺,传统的精致早点的代表。只是落到物与耳边,就只剩单一个“饺”字了。

“那时候山上也会收到这些,”物与想起很久以前在山上的见闻,“是‘更岁交子’的意思?冬天里会常见些。”

“差不多吧。”许长倾没否定他的说法,“但拿来当早点的,一般没什么寓意,单纯想吃而已。”

不过这话也不是百分百恰当,因为许长倾本人其实对吃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单纯享受食材经自己手而产生蜕变的过程。

面粉可以搓成面团制成下汤的面条也可以搅成面糊烙成煎饼,牛奶可以搅打成奶油裱花也可以制成黄油增香,道理和化学反应式原理相近,总是有无限多种可能性。

许长倾不着边际地随想,手指翻飞,面皮裹了馅料,捏出褶子后便要放上油纸。他料算得好,刚好凑成两人份的一笼。

“要先蒸一会。”他洗干净手送客,关上厨房的推拉门。

等十来分钟过去,火就可以关了。趁放凉虾饺的功夫,许长倾顺便将牛奶燕麦粥煮了,也端出来,盛进碗里。

他们在桌边坐下。

餐桌就是简单的餐桌,没铺花里胡哨的桌布,桌面简洁,只放了几块隔热垫和刚出锅不久的早点而已。

许长倾递了筷子过来,物与道了谢,和对方几乎是同时动的筷。

神明在山里活惯了,身上那股不曾被拘束的气息在下山后也没淡去多少,他的客气是字面意义上的客气,客气过后就只剩自如了。

虾饺入口,先咬到的是韧性与黏性兼具的外皮。透明如玻璃般的虾饺皮被咬下,内里裹着的馅料离了面纱遮掩,方露出美人皮相。

馅是拌了虾泥、虾仁、胡萝卜碎、一点肥肉和马蹄制成的。虾仁饱满,拍成泥也不妨碍肉质紧实,又混了少量肥肉,肥瘦相间,口感不会单调也不会油腻。一口下去,直叫人沉进铺天盖地的鲜美里。

连馅带皮咬下的第二口,物与尝到了马蹄。土里长出的果实意外地清甜,加进馅料里不显突兀,反而使得口感又多了个层次。他注意到馅料里剁得极碎的胡萝卜,这种蔬果本身没什么味道,单纯是用于添上鲜艳的色泽,用来勾食欲的。

至于牛奶燕麦粥,说是粥其实并没有米。被牛奶包裹着的谷粒碾碎在齿间,也是他从没尝过的味道。

他忍不住想,山间那几株野生的小麦,麦穗掰开,里头的谷粒同溪水煮出来,也是这样的味道吗?

而这顿饭的主厨,许长倾同志,此时正闷着声干饭,瞄向的却是餐桌的另一边。看见对面的人仔细地刮干净碗里的最后一勺汤汁,他眉毛也不自知地往上稍扬了些。

——懂了,神明吃得很满意。

-

晚上八点,猫咖「朝九」难得亮了灯,只是仍然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藏在前台隔板后的里间灯火通明。光线是最常见的暖黄色,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只剩柔和的光晕。烤箱门擦得明净,水槽里的水渍不见踪影,而厨房的主人正站在料理台前调试着他的手机。

这是城市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但对于朝九和许长倾本人来说,意义终归不大一样。

照惯例来说,他家猫咖的营业时间并不包括夜晚,只不过今夜他和物与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所以是否同平常一样也显得不重要了。

机位确认好,房管“彩狸一号”也已经就位,许长倾于是点了屏幕上摄像头开启的按键。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衬衫,脸上带的口罩也是纯正的黑色,薄唇的弧度分明自然,只是被织料所掩,所剩的不过看似冷峻的眉目。

一尊煞神。还是最凶狠的那种。岑凛如是评价。

这尊煞神扫了眼显示屏上无穷无尽滚动着的的“欢迎XX进入直播间”的标语,开始按岑凛倾情创作的稿子念:“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的直播间。”

“今天的直播主要给大家介绍我们店里消费会赠送的小饼干的做法……”

[什么时候能看见神仙小哥哥?~期待ing]

[主播帅哥我们想看神仙老师[送你花花.jpg]]

许长倾当然知道观众们最想看的是什么,但不能急。吊足了胃口,最后出场的效果才是最好的。

他把镜头移到物与所在的方向,但只停了数秒,让这些观众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一眼,就又移回原处,开始捣鼓那堆黄油面粉之类的东西。

洋洋洒洒一大片的感叹话语霎时就在上方显示出来,都是在撺掇他靠近些拍,当然也有些淹没在弹幕的海洋里的态度不大一样的话语:

[只有我觉得主播好冷漠吗。。。]

许长倾手上擀着面团,扫见这条时没什么反应。

说得很对,他在镜头前确实会显得冷漠些,只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镜头前时刻保持完美的表情。

直播间里的观众如水般慢慢汇聚,观看人数逐渐上涨,许长倾的小饼干也放进了烤箱里。他擦干净手,从冰箱内拿出一小份慕斯,再将镜头转到观众们最为关注的方位。

不远处,物与半蹲着,正在给店里的长毛猫梳毛。

许长倾解释一句:“早上做的,先请他替你们试试味道。”

他暂时将麦克风关了,过去请物与过来。

岑凛早被他支回去了,眼下这片空间里只剩下他和物与两人,或者更准确点讲,是一人一神再加一猫。许长倾过去把名为三七的布偶拎走,又同对方低声交代几句。

猫咖之外,城市和乡间的各个角落里,观看直播的人们看见这家店的老板同自家那位好看得过分的店员耳语几句,白发青年就笑起来。

物与今早已经经过岑凛的紧急培训,对人类社会中“吃播”这种角色的存在有了大致了解。他接过许长倾递过来的小碟子,尝到的第一口却不是自己动手咬的,而是对方直接递到跟前,而他没反应过来,张口便含住了。

始作俑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地离开了拍摄范围,心里想的,是也算完成了“投喂”这一集。

神明的动作显然迟疑了一瞬。

弹幕的条数一下暴涨,是那位先前说要送“烟花”的富婆如约而至,直播间里出现长达数十秒的焰火特效,许长倾盯着后台,只道小富婆是钱多得没处使,要上赶着来给他送的。

这些,足够他给店里的猫猫们挑更优质的口粮了。

另一头,神明还在认真品鉴甜点。

许长倾自己其实也好奇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听到最后才发现,面前这位实在是真诚得过分,他会夸慕斯的奶酪味浓郁,也会提出最底下的饼干碎在冰箱里冻过后口感差了些。

神明嗓音温和,讲话时语调不轻不重,落进听众耳中,像是掉了片将化的雪花。

这位主播相较于另一位更低调,也更敬业。全程不仅点评了美食,也以实际行动阐释了斯文用餐的定义。

[原来我是在看吃播吗???]

[前面的等一下 我的食欲也被勾起来了啊啊啊啊]

[火速下楼711拎了块蛋糕回来、神仙老师请继续吃吧呜呜呜(含泪往嘴里塞甜得过分的奶油]

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许长倾悄悄伸了手,朝物与做了个他们事先约好的收工的手势。

镜头前的物与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含干净小勺上的最后一点奶油,将餐碟放下。

直播间里的观众们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矜持地抬了起来,紧接着镜头就被移开,晃得人头晕目眩的几秒过后,镜头停在一个视野相当清奇的角落里。可能对着的是水槽或者某个用于搅拌的金属容器,总之这位神仙毫无负担地,就把一屏茫然的观众留下来面对毫无内容可言的画面了。

屏幕上方划过一片整齐的问号。黑压压的一整片,完全可以和漫画里角色脑袋上的黑线做个类比。

许老板及时出来救场。两人在这一刻默契得可怕,都像是完全不想吃直播这碗饭似的——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也是如此。

许长倾把镜头摆正,开始念下播前的最后一段话。

他下播前的道别语如下,言语相当冷漠,因为岑凛写的稿子他做着事忘了大半,尤其结尾部分,眼下只能靠临场现编。

他当然不会负自家店员重望:“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观看这场直播,直播结束后我们会有抽奖活动,有兴趣的可以试试看。”

“下周的这个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四个字他念得毫无起伏,若是岑同学听见大概会两眼一黑的程度。

弹幕大军还在直播间里再三确认,这是看美男的直播,不是什么正经的发布会,下一秒,整个直播间的屏幕便暗下来,声音也消失殆尽,不单盯着数据的房管懵了,实时听完结语的观众们也全干瞪着眼。

……这就下播了?!

拜托,她们还没看尽兴啊!!!

-

许长倾摘下口罩。

厨房空间不算大,戴着口罩闷得很,他也并不习惯在镜头前说太多话,一举一动都被关注的感觉显然不会太令人舒适,总算熬到下播,这人便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消息提示音不停地响,是岑凛脱下“彩狸一号”的外皮,又开始了对他实行的新一轮信息轰炸:“老板你到底看过别人直播没有?”

“好歹翻翻平台规则啊——”她无声谴责今晚直播的主角之一,丢过来一些几张直播数据与金额的换算规则,中心思想很明确。时间就是金钱,多播一会,收益自然也跟着往上涨,何乐而不为?

许长倾大概能想象出她气鼓鼓吹成一只河豚的模样。

可惜许老板这两天难得貔貅属性没附在身上,他吝啬地回了个微笑,再添了一句“我觉得没什么可以讲了”,差点没把对方气得半死。

他是爱财,但最近好像临时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

许长倾的目光投向厨房的另一边,恰巧和物与对上:“……我刚才,没出什么纰漏吧?”

“没有。做得很好。”许长倾说。

他低头,看向不知何时又溜回来的三七。布偶正蹭着那人的腿,一副等着被对方呼噜呼噜毛的模样。

小没良心的。许长倾笑骂一句。

昨天带回公寓里的那只也是这样,物与一来就对他这个真正出钱出力的爱搭不理。明明从前是父慈子孝的典范,才几天过去,他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

老父亲不由心酸。

-

从公寓十六层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是一览无余的城市夜景。车流从高架间穿行而过,格子间里的灯光零零散散,凑成城里的星星。

物与站在窗前,指间有红线交织,缠成辨不出形状的物体。

他脚边却不见今晚带回来的银渐层的踪影,不知道跑到沙发底下,还是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许长倾从浴室里出来,头发还没全擦干,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走过去,脚步没有放轻。

“你说,”物与伸手去碰窗外那些根本不可能摸得着实感的灯火,他的声音很轻,许长倾不确定他到底是在和看不见的星辰对话还是在问自己,“……什么情况下,人们会把原本非常珍视的、寄予希望的东西忘掉呢。”

也许是错觉,许长倾在那瞬间捕捉到了藏在物与乌黑眼睫下的浓烈得化不开的哀伤。那是沉进深海的泥沙,是被大雪覆盖的黑土,只一瞬息,它们就无迹可寻。

某一瞬,许长倾忽然生出个荒谬的想法:

神明也会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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