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倾做了一个梦。
他在梦里见到一只狐狸,在月光照耀的平地上,在溪水流经的山野里。那是只皮毛顺滑的狐狸,无色的月光落在它身上,光泽流转,神秘而美丽。
许长倾停在原地,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和这身上带着野性的生灵套套近乎,最好是还能顺手摸上一把。基本的理智还在,他没贸然靠近,只是嘴里哼出几声调子。
是他家乡的方言。他们那喊小猫不是常见的模仿“喵喵”的叫声,更像亲昵地喊小孩子的名字。眼下他也对着狐狸这样喊了,虽然它的体型与小型猫科动物相比实在要大上许多。但这白狐竟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声音也没看见他人影似的,它甩甩尾,身姿优雅,自顾沿着山溪向前。许长倾一时起了兴致,跟在它身后,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一人一狐在月下前行,他们从谷底走到半山,从深夜走到到黎明。梦中人无法确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许长倾自然也逃不过限死的规律,眨眼间天亮,他明明是跟着狐狸来到的某处空地,却没再见到狐狸的身影。
他似乎被引到了什么典礼的现场。祭品、香烛和纸扎摆了满地,孩童嬉闹,年长者在桌边驻足,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语。他还见到被置于木轿上的神龛,见到袅袅升起白烟的香炉,见到人们穿着传统又古怪的服饰,脸上带了傩面围成圈,手上脚上动作奇异。
许长倾脸上神情微动。他记忆里,这样热闹的祭拜还是祈福活动不过是模糊的影子,他也知道,城里的人不会办类似的活动,各种神神鬼鬼的仪式早已沉睡在历史里。
有孩童从他面前跑过,手中紧紧攥着什么,边跑边往后做着鬼脸。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听得后头追着的孩子边喘气边嚷嚷。
“你还给我——还给我——!”
地方不大,地上物品又摆得杂乱,跑在前面举着东西的孩子绕了一圈又回到离许长倾不远处,只是不走运,被桌腿绊倒,摔了个狗啃泥。他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这回许长倾终于能够看清,那是块花生糖,旧时见得多的零食,配茶吃的。
花生糖的做法简单,本身花生嚼碎了就口齿留香,小火炒香再倒糖浆包裹又是另一种甜脆的味道。但现在市场上几乎见不到卖这些的,工厂里出来的总缺了点味道,许长倾自己是很久没尝到过了。
恍忽间,他看见周围事物开始变动,像是被水淹没了似的,视野昏暗,一切声音都在远去。
他自梦中惊醒。
屋里还暗着,天色未明,仅有的几丝光线从窗帘下溜进来,无声无息。许长倾翻了身,手搭在额头上,摸到一片微凉,还带了点湿意。
……没有发烧。
他睁开眼,和刷成纯白的天花板对视,心道奇了怪了,明明是不怎么会做梦的体质,没发烧还能做这种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梦的。
梦里见到了什么?具体的场景和发生的事情是见过就忘了的,还记得的无非山溪、狐狸,还有糖块。
……什么跟现实毫无联系的东西。许长倾吐槽一句,没往心里去,只是顺便编了个理由:大概是好奇物与那双只见过一次的狐耳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触感,馋得紧了,才会梦见野生的狐狸。
这样发了一阵呆,他想起来,数个小时前他还和对方一起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那时他才洗完澡出来,见到物与在捣鼓手中的一团红线。
“这是什么,你说的管姻缘的红线……?”他没忍住问了一句。
不。物与摇了摇头,管姻缘的挂在树上,这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的牵引一般缘分的丝线。
你也有的,他说,但是我暂时没办法看清。
有些人天生命格清奇,许长倾表示理解,虽然他不信这些,也不信自己会是什么专招神鬼惦念的特殊体质。
他原以为话题就到此为止了,但下一秒,毫无征兆地,物与牵起了他的手。
说是牵,其实更确切地讲该是拎,把他的手拎到半空,然后把手腕翻转过来朝向上方,只是两个简单的动作而已。
许长倾不好意思承认,那一刻,他竟有种心脏停跳一拍的错觉。他装作不经意,往和对方肌肤相触的手上瞥了眼,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神明是很认真地想要向他科普:“粗一些的,才是管姻缘、情缘一类的线。”
“像这个。”
他伸了手点在许长倾腕上,指的是那日在山上为对方缠上的红绳。
红绳粗糙,绑在手上只比碗口略微大出一圈,他不提许长倾还真没多注意,因这小装饰不知怎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他完全没感觉到腕上还带了别的东西。
……不对,这东西本来平常也看不见吧?至少他洗手时是没见到过的。
先前那团细些的红线也在物与手上显露出来:“缘分线更细也更好剪,断开了,有些人终身就不会再相见。”
许长倾同他开玩笑: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舍得告诉我,不怕我动什么歪心思?
你不是这种人。对方认真地回他,声音清冷,像浸在开春的溪水里。
好吧,他当然不是。
许长倾于是败下阵来。物与对他总是没什么防备,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点。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会泛起点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窃喜还是担忧,或者也许是别的什么不重要的东西。
……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还没想明白,物与先开口了:“‘重要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应当是可以选择性分享的’……‘保持良好关系的诀窍在于交流’……”
“哈?”这是在念什么书吗?
许长倾虎躯一震:“你这两天,都在网上学了些什么啊???”
“……还是岑凛教的?”他想扣岑凛工资的心思都有了。
物与往手机上戳了几下,屏幕转向他这边。
“教程。”他自然道,不觉有哪里不对劲,“其实还挺有用的,像写这两本书的作者就很厉害……”
许长倾眼前一黑。他终于看清屏幕上的字,《恋爱小妙招》、《亲密关系一百问》、《好姻缘:与对方的相处之道》,甚至还有本《金牌攻略:三十天上位总裁对象》
……攻略,近义词教程,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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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晴天,天气大好的日子。
几天过去那些想亲眼见到物与的大都死了心,不再有人去问坐在前台的岑凛另一位店员什么时候才上班的问题,预约的热度也慢慢降下来,许长倾看在眼里。他怕物与待在公寓里无聊,也抵不住神明自己要出来看看的意愿,再三交代对方要是情况不对立刻施法离开都行,不用管后续处理后终于在这个早晨一起到了店里。
但许长倾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反复叮嘱他在后头待着就好,免得又招惹了前面大堂里哪个颜控顾客——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搞自媒体的,专门来蹲着来逮物与?
他掀开用来隔开前后空间的帘子,往前台走。岑凛来得早,已经在做日常清洁的工作了。
地板上水渍未干,岑凛拧干拖把,听见动静抬头和他打招呼:“老板。”
许长倾去拆新到的一整箱冻干,封口的胶纸黏得紧,包装还没完全撕开,先听得一旁东西在罐子里晃动的声响,然后是岑凛的声音。
“前台的零食快见底了。”
他闻声看过去一眼,少女让他看几乎全空的玻璃罐,眨巴着眼,一脸期待,试图让最近新进了一笔账的老板领会自己的意思。
这是要他搞点零嘴来了。许长倾应下,正想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脑海里闪过那块在梦中见到的花生糖,于是直接定了主意。
偶尔怀怀旧也挺好。他这样想着,忙完手头事情后拉开专门存放坚果的抽屉。
其实伸手去拉抽屉的那一瞬他就记起来,原本就剩下不多的花生上一周被他拿去碾花生碎了,还没来得及补货。倒是开心果、巴旦木和榛子之类还剩许多,占了抽屉半格以上的空间。他想了想,把还没开封过的一袋巴旦木拎出来。
花生糖是做不成了,但太妃糖可以,本来也是原理相同的东西。许长倾没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巴旦木丢进烤箱里调好温度便不再管,转身去熬糖浆。
淡奶油、黄油、细砂糖和水饴是必不可少的原料,添一点盐则能让成品风味更独特些。他前不久才翻到过制作流程,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不见犹豫。
不用多久,锅里糖浆就收了汁,色泽慢慢由浅变深,最后转成焦糖色。许长倾关了火,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巴旦木仁,一股脑倒进已经有凝固趋势的糖浆里,将糖和果仁混合均匀。估摸着混得差不多了,他用刮刀铲起,移到不粘烤盘上整成长方体。
塑糖体,其实也叫整形。
余温未散,香味先逸,甜腻的味道会引来馋猫也会引来神明。物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没怎么走动,只靠近了,仔细端详着烤盘上的不明物体。
许长倾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打过招呼,他清洗好各种器具,回去切放凉的一大块糖。
糖还没完全硬化成型,此时来切正好,提早些太软不好下刀,往后拖则可能硬到刀都切不下去。许长倾动作迅速,手起刀落,糖屑和果仁屑随之溅上砧板,面前就多了块形状完美的太妃糖。
数十份糖块切好,他自己先试了块,口感酥脆,唇齿间甜味蔓延,唯一的败笔大概是糖放得多了些,入口没多久就腻了。
他用密封袋先分装好一部分,转头看见物与正盯着切得平整的切面看:“……深色的、花生糖?”
“是太妃糖。”许长倾说,他随手拣起一块小些的,见对方两只手还抱着水盆,显然只是路过,干脆递到他嘴边:“尝尝看?”
物与听话地张开嘴咬了,舌尖不自觉舔舐,扫过口腔粘膜将将靠近对方指尖。他们都没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亲昵。
时间还早,没有顾客到来,岑凛闻见香味也过来,边掀帘子边问:“这么快就好了?”
她动作慢了几步,没见到里头两位先前的动作。都是熟人,她自顾挑了块边角料丢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待嚼碎了果仁才得空开口:“……老板你下次还是不要做这个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太甜了。早晚要吃出蛀牙来的。”
许长倾不以为然:“都放前台了,来结账的一人送一块,你看看一星期后还剩多少?”
岑凛恍然大悟:“还是老板你会做人!”
在一旁吭哧吭哧啃着糖的物与:……?不是本来就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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