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千里。
京城东郊,人迹罕至。雪泥上散落的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有人素衣跪于一坟前,衣发上积了层薄雪。他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天地寂寂,只偶有竹枝不堪雪重而摧折之声。不知过去多久,人语声自远而近。
三人结伴而来。一人衣黄,一人衣褐,一人披敝裘。
黄衣人望了眼坟地,说道:“听闻此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坟。”
另二人闻言也望过去。
褐衣人道:“是,我还曾……”
话未说完,便被披裘者打断:“你们看那处跪了一人。如今天寒,此人如何只着身单衣?”
黄衣人道:“想是大官家僮。”
披裘者说道:“大官家僮也不至于连身厚衣都没有。”
“我方才想起来,我曾来过这里,那人跪的该是赵国公次子之坟。”褐衣人说道。
“傅翊谋反,早不是赵国公了。”黄衣人道。
披裘者忽停步问道:“你无缘无故,去高官坟前做什么?”
褐衣人跟着停下:“你们未曾听说?傅家谋反后,不知何人知道傅翊次子葬在此处,在坟前立碑上刻下‘叛臣之子’四字。后来不知为何教圣上知道了,他大怒,下令严查此事,并敕令若再有毁坏坟墓者,杀无赦。好一段时间,此处都有守卫。后来才变成隔些时候,有人来巡查一番。再后来,趁没有守卫,我去偷看了一眼,那些字已没了,想是重新立了碑。”
披裘者道:“当今圣上仁慈,念傅翊次子在他们谋反前便亡故,未参与反事,便不动其坟。”
黄衣人似是最畏寒,不住呵手顿足,牙齿战战:“当初圣上怜傅翊次子年少而亡,命依五品之礼下葬。不想傅家竟做出此等事来,当真有负圣恩。”
披裘者忽又问:“听闻当年傅家全族流放了,家僮也不例外。那此人是谁?”
褐衣人道:“谁说全族,傅翊幼子不是逃了么?他的画像传于各州镇郡县,这么多年还是未曾捉到。”
“你们说此人会不会就是傅翊幼子?”披裘者问。
黄衣人道:“想什么呢?数年寻不见人,圣上下诏悬赏百金后,各州郡送来冒名者不少,圣上大怒,处置了不少官员,后来才无人敢冒名。圣上悬赏百金都未曾捉到,这天大的好事能到你我头上?”
褐衣人道:“要我说,他定是寻了某处山林隐居逍遥着呢。”
“或许坟前那人曾受傅家二子之恩,故来祭拜。”黄衣人说道。
“我单看风雪灌入他衣袖中,便觉得冷。如此下去,人会冻坏罢?”披裘者道。
“别在此地耽搁了,城门要关了。”褐衣人继续向前走,“每年京城大雪,都要冻死些人的。你救得了他,救得了其他人么?”
“是啊,再不走,我都要冻死在此处了。”黄衣人也跟上去。
披裘者摇头叹息,随他们同去了。
音声飘远渐不闻,风雪依旧。
雪无怜惜心,落于活人身上,也落于坟茔。
素衣人不知在坟前跪了多久,起身时,身形不稳,晃了晃。他不顾衣上的雪,伸手将立碑上的雪轻轻拂去,又驻足片刻才离去。
他没有回城,只往竹林深处走,脊背微弯,似如竹枝一般不堪风雪之重。行得也异常缓慢,却始终未停一步,渐渐没入风雪而不见。
…………
京城崇贤坊,言府。
言心莹未披裘衣,在庭院雪中立了近一刻。
寒入肌骨,似刀割剑刺,直到手脚冻得麻木,她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不久前,她刚应下一桩婚事。她的父母兄长都未曾想过她会应,连她自己也未曾想过。
换作六七年前,纵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答应嫁一个不爱之人。可是她将心爱之人弄丢了。她出京寻人六年,踏遍九州,终是徒劳。六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似乎能将一个人所有的希望都磨灭。出京时曾怀抱多少希望,到如今便生出多少绝望。她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到那个人了。
一个绝望透顶之人面对一桩婚事应与不应似乎都没有太大分别。明明是自愿应下,可为何此刻她心里仍似刀搅一般?
忽然,有人边唤“娘子”边向她奔来,她不用看便知是谁。
她的贴身侍女梅英,自小跟着她,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无话不说。她向来认为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不为世俗所拘,便待梅英为朋友。平日里不用梅英伺候自己到睡下,也不用她值夜,今日更是早早教她去歇息了。此刻,想是不放心自己,又出屋来看。
不多时,言心莹的身上便多了件裘衣。
梅英又为她张伞,道:“娘子,怎么只着单衣便出来了?快回去罢,外间风雪大,小心凉着。”
言心莹顺从地转身,迈出步子,梅英默契地紧随着一路为她撑伞。
进屋后,梅英又伺候她换下沾雪的衣裳与鞋,再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
摸出她发丝湿了不少,梅英道:“娘子,烘烘发罢,仔细染了风寒。”
见言心莹颔首,梅英立刻搬了杌子到火炉旁。
言心莹坐下后,将长发自背后挽到胸前凑近炉火烘着。
屋内静了许久,梅英终于忍不住道:“娘子有不痛快便说出来,哪怕哭出来也好,别再这样糟践身子了。”
言心莹缓缓摇头。
梅英又道:“虽说襄阳郡公品阶高于阿郎,可夫人也是燕国公之女,就算襄阳郡公求陛下赐婚,燕国公也有法子推却的。”
言心莹将最后一缕发撩到背后:“阿梅,你知道的,当年阿爹尚为布衣时,阿娘便执意要嫁他。我外祖父自然不允,为此父女反目。外祖父连我阿兄都不待见,只对我好些。如今外祖父年事已高,致仕多年,恐怕没有陛下召见,都入不了宫。”
梅英将沾雪的衣裳拿来置于炉火上燎烘,道:“说起来那襄阳郡公如何还未致仕?听闻他与燕国公、老赵国公三人为生死兄弟。老赵国公多年前便病故了,襄阳郡公竟还未至七十?”
“想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了。”
“那娘子可以拖婚期,等到襄阳郡公也致仕,庞家不就没奈何了?”
言心莹站起身:“襄阳郡公长女为皇后,长子现为太子左卫率。虽说陛下素来忌惮庞家,但不至于皇后请他赐婚,他都拒绝。你以为襄阳郡公为何不先去讨旨?他想我嫁他孙子,无非是看上我娘为燕国公之女。庞家为外戚,陛下本就忌惮,若他再向陛下请旨,只会教陛下更加猜忌。若能轻易促成这桩婚事,陛下会以为是小辈两情相悦,不涉家族。”
梅英摇摇头:“那看来娘子只能逃婚了。”
“庞家势大,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继位,到时更是权势滔天。我爹不过从三品,在朝中无任何依傍,做京兆尹多年已得罪不少人。我怕若不如他们所愿,会祸及家族。”言心莹再次打开屋门,风雪灌入,屋内灯火摇曳。
她道:“阿梅,我这一世就这样了。”
遇到那个人后,她对未来有了无限憧憬,谁知造化弄人,她将人弄丢了。
梅英急道:“娘子,你才多大啊!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别想不开啊。”
“放心,我不会寻死。我若做出那样的事,爹娘都会伤心。我会求阿爹,待我出嫁后,放你出府。”言心莹再抑不住音声颤抖,“你代我体会,嫁一个心爱之人究竟是何感触。”
“娘子!”梅英放下衣裳上前自背后抱住言心莹,哭求道,“娘子,我不走!不要赶我走……”
…………
元日前三日,官员皆给假。
言心莹已经很久未与祖父母、爹娘、兄嫂、从子同案而食了。
她爹言公彦任京兆尹一职,公事繁多。事情一多,处理得晚了,坊门关闭,在京兆府睡下是常有的事。听闻前几任京兆府尹都做不长久,最长的也只有两三年,而言公彦竟做了八年。可毕竟年过半百,有些事力不从心,近日也有迁职之意,陛下因还未有合适的继任人选,便未应许。而她阿兄言照玉近年也升至京兆府司录参军事,自己的事忙完之后,也帮言公彦做事,二人常常都不归家。
她心里虽难受,但一家人难得坐一起吃饭,她不想败家人兴致,只能强颜欢笑。
元日前夜,皇帝依旧例大宴百官。言公彦为从三品官,自然要去。往年都饮宴至天明,想来今年也无例外。言照玉品阶不够,留在家中。
少了言公彦,这饮食间便更冷清了些。她娘邱淑不苟言笑,言照玉最严肃,不是说笑的性子。除了她嫁去琅琊的长姐,便只有言公彦不算严肃了。二人都不在也只能靠邱淑主持大局了。
元日后官员依旧有三日假。可众人还未从新岁的喜悦中抽离,官员便要开始上朝了,元日真正结束。不过很多人又开始期待另一个重要日子。
上元夜转眼便至。
金吾弛禁。各城门、坊门、宫门皆大开,许百姓夜行。
言心莹一家自然也要出门夜游观灯。
京城万灯齐明,荧荧如白昼。通衢大道,车马骈阗,百姓扶老携幼,欢笑不绝。
言公彦对言府中人说道:“人太多了,都当心些,互相牵好了。”
言心莹索性说:“阿爹,人多易散,不如分散观灯,各自还家。爹娘牵着祖父母,兄嫂携阿贽一道。我与阿梅在一处。”
言公彦道:“如此也好,阿莹,你带些家僮护卫。”
言心莹忙拉过梅英的手,边走边高声回道:“不必了!”她听见言公彦在身后呼唤,也不回头。
向北望去,最夺目的是皇城朱雀门外约十丈高的黄龙吐水灯,数百宫人于其下连袂踏歌;而朱雀门之南亦燃灯万盏,形制各异,百姓观万千火树银花,自喜笑颜开。
言心莹也不禁为之一笑,却只是一瞬。她深处喧闹之中,一切尽收眼底,众人的笑语撞进了她耳里,却染不进她心底。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想到这喧嚣散后,连别人的喜乐都感受不到,会更落寞,言心莹不欲再看。她远离喧闹而去,当从未离开过。
不多时,便快走到崇贤坊南门,远远见一素衣人立在门前。她起初并未在意,但随着与那人距离越来越近,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时辰,大多数人还夜游未归,坊内连家僮都不会有,那人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会是在等人吗?
待她看清那人身形,那种奇异的感觉强烈到顶峰,她平静多时的心忽然疯狂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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