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也微微侧首。
他以白巾遮面,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一双难辨情绪的眼。
当看清那人眉眼,言心莹紧张、震惊、欣喜到心都在痛。
那人却忽然回首,快步向西去。
言心莹惊觉,迅速追上去,她想喊一声,让他别走,却怎么也喊不出。
素衣人一直快步走着,她奋力跑,才追上,在快抓到他衣袖时,忽然绊了下,重重摔在地上。
她顾不上疼,满心只想着,他会停下来,他会停下来吗?转念一想,不停又如何?不停便站起来追上去,最重要的是要追上他。
她迅速撑起身,却发现那人当真停了。停在七步之外,背对着她。
她起身,深深地吐息,开口却是哭腔:“云卿……是你么?”
素衣人未应。
言心莹便走到他面前,不远不近的位置,发现他也正低眸看着自己。她缓缓抬手。
素衣人没有动,任她的手捏住自己的遮面白巾。
言心莹轻轻一扯,便扯下了。夺目的是似被火烧过的伤痕,自素衣人眼下直蔓延到曲颊。
白巾落地。言心莹捂着嘴连退数步,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傅徽之为了逃避追捕,自毁容貌,她再抑不住眼泪。
素衣人一直凝视着她,见她退后,才慌乱地用手遮脸,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面上有可怖烧伤。他以一手遮面,而后俯身拾起她震惊之余弃下的白巾,重新系上。
“女郎……”他声音有些颤,没说下去。数息之后再开口,音声如常:“女郎认错人了。”
言心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七年,七年了!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都是你,傅徽之!就算你毁了自己的容貌,我也能认得。你的眉眼,我此生都忘不掉!”
她情绪有些失控,声音自然也高了不少,不由四处看了看。好在行人不多,离他们还远,加上此处还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便没人注意到他们。
言心莹松了口气,忽然又意识到素衣人竟未再否认。
其实在看到他身形时,言心莹那种奇异的感觉便是身体先一步认出了人,只是心里不敢相信。傅徽之瘦了很多,她一时不敢认,直到他侧首。虽然半张脸被遮住,但傅徽之的眉眼她绝不会认错。
意识到自己失态,言心莹抹了把眼泪。忽又听得面前人压着咳了两声,才意识到天寒地冻,傅徽之竟只穿了身单衣。
“近日天寒,你怎么穿这么少?”她脱下裘衣,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几步欲为他披上。
不想傅徽之却微微抬手挡了:“多谢女郎好意。”
被拒绝,言心莹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或许是早猜到了。
上元前后三日,门禁松弛。虽如此,傅徽之进城还是很冒险。他不可能是来京城看灯的,必有要事。言心莹便道:“你、你定有要事去做,我不耽误你。明日,明日天黑,不在城中,在城西槐树林一见,好么?”
傅徽之仍旧没有回答,也不再看她,斜迈一步自她身旁过去了。
言心莹忍不住转身跟着他走了两步,手也伸出去,须臾停步。她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禁苦笑。明知道什么也抓不住,为何还要伸手?她松了劲,任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傅徽之单薄的身影逆着人流,一直往西去。
言心莹便知道他不是要办事,而是要出城了。因为崇贤坊南门一直往西走便是京城西城门延平门。她安慰自己,或许是他城中的事已经办完了,不愿多停留是怕身份暴露。
就算傅徽之当真还记恨着她,又如何。本就是她弃人在先,他心中有恨也是应该的。
“娘子……”梅英一直站在他们身后,没有出声打扰,看傅徽之走远了才开口,“娘子,他真是……”
言心莹忙转身,边往前走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英识趣地闭上嘴,待言心莹走近,才小声说:“傅三公子?”
言心莹低声道:“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英点点头:“娘子放心,奴婢绝不会说。”
傅徽之究竟会不会赴约,言心莹没有把握,但她总是要去等的。回府后,她便坐在正堂等爹娘回来。喧闹声都隔在坊外,她也终于冷静下来。
傅徽之站在崇贤坊门外,大概是想见她。她自然忍不住欣喜,原来这七年不止她一人放不下。
她出京寻了傅徽之六年,都未见人。十数日前,还想着就那样嫁入庞家,麻木地过一世。
她便如一潭死水,见到他的瞬间,死水潭忽然有了一线裂缝,裂缝渐裂渐宽、渐裂渐长,直裂到河岸。而后河水汹涌灌入,沿裂道一路直抵深潭。二水合流的那刻,死水成活。
她再做不到顺着别人的心意而活。
她要与傅徽之一起走。不论傅徽之要做什么,哪怕四处躲藏,哪怕只能跟着他一日,明日便被人捉了斩首示众,她也甘愿。
这一回,她说什么都不会再放手。
上元夜前后放灯三日,明日依然会放灯,她只须找个借口出城。也不须带什么包裹,左右她通医术,为人看诊也能得些钱。只须将公验带在身上。
六年前她欲离京,须请公验供各关戍、城门勘验。而本朝公验有限期,言公彦担心她一路请公验麻烦,具牒时以她在外游医为由,请尚书省延长期限,却没写具体须延长多久。尚书省或许是看在言公彦为京兆尹的面上,判给时将期限延到十年。如今期限未过,倒省去她不少麻烦。
言心莹一直在想将来要如何如何,不防听见人语声渐近,知道是她爹娘赏灯回来了,便起身去迎。
言公彦与邱淑相视而语。言公彦道:“依我看,还是朱雀门外那黄龙吐水大灯最妙。我观那灯至少十丈高了。”邱淑道:“我观灯下数百宫人连袖舞最美。”言公彦忙附和:“是是是,二者相得益彰。”
邱淑先转过头看见了言心莹,便问:“阿莹这么早便回了?”
“人有些多,便先回来了。”言心莹又对言公彦说,“阿爹,明日我欲出城夜游。”
言公彦不停步,只怪问:“城外哪有城内热闹?”
言心莹跟在他们后面:“城内热闹太过,车马骈阗,人不得顾。听说城外一些村落也会张灯。”
“村里无非张些小灯,哪儿有城里好看?”
“城里的灯今夜已观过,明日观些不同的。”
见言心莹坚持,邱淑便开口:“阿莹要去便让她去罢。”
言公彦向来对邱淑言听计从,忙道:“夫人所言极是。”又回头问言心莹,“何时回来?”
言心莹心道不会回来了,但她自然不会实说,只道:“约莫一两个时辰。”
进了正堂,梅英早端了新煎的茶来。言公彦接过茶盏,饮尽一杯,方道:“若去要多带些家僮。城外不似城内有守卫。”
言心莹心想,她可是去私奔的,怎么可能带家僮去。“阿爹为京兆尹,当知如今太平。不论城内城外,有无守卫,都不会有什么事的。梅英与我同去足矣。”
言公彦定定地看着她:“杀人案是不多,可偷盗案不少。”
言心莹应答如流:“若遇盗贼,我自交出财物,保全性命。”
知道再不阻止,这父女俩又会争论个没完,邱淑便道:“阿莹素不喜仆从过多,随她去罢。”
邱淑一开口便如判案,不容反驳。言公彦叹口气,只得妥协:“罢了……”
言心莹暗喜。
夜里躺在床榻上,她又想起傅徽之脸上的伤。她不敢想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不惜自毁容貌。
言心莹几乎一夜未合眼,天明后又只等天黑。到黄昏时,她再按捺不住,便要出门。
邱淑见了奇道:“未到夜里,如何便要走?”
言心莹忽然有些舍不得,她上前握住邱淑的手,道:“想来一些村落颇远,早去早回。阿娘勿忧。”
邱淑用力回握她的手,说道:“阿莹,阿娘知道你这些年不好受,只要你能欣喜些,不论做什么阿娘都称善。”
只一句话竟要将她眼泪逼出来,言心莹强忍下酸楚,道:“阿娘……阿娘,外间冷,回屋去罢。”
她慢慢抽回手,最后望了邱淑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越过门限上马。梅英跟在她身后,一路出坊门、延平门至城西槐树林。
林中自然没有人。
言心莹心想是自己来早了,等等便好。她将缰绳系在树上,走到能看到城西大道的地方等。她怕傅徽之不信任梅英,便让梅英在更远的地方候着。
直等到天黑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人,她难免有些沮丧。但还是想再等等。
少顷,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声,言心莹立刻警觉地望过去。看到是傅徽之,她又惊又喜,唤道:“云卿!”
看见他终于穿了身厚些的衣服,言心莹松口气。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傅徽之是从她背后过来的,难道他早进了槐树林?
忽然傅徽之开口,不容她再胡思乱想:“我字‘徽之’,‘云卿’是某小字,望女郎不要再唤了。”
明明白白疏远之意。言心莹不自觉地手握成拳。纵是心里早有了准备,但真正听到话从傅徽之口中说出时,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哭。最后咬了咬牙,方道:“是我失礼了。”
傅徽之继续道:“听闻女郎已有婚约,我本不该再与女郎私见。今日是最后一回了,女郎有何事大可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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