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傅徽之身子一僵,没再动作。
静了片刻,傅徽之唤道:“潏露!”
不多时,白潏露纵马而来:“公子。”
傅徽之跳下马,牵上自己的马往回走:“将言女郎请回去罢。你与她共骑一匹,另一匹我牵回去。”
言心莹任由白潏露上了马,因为她还在气自己这不争气的嘴,什么都说。
到草舍后,白潏露下马,伸手请言心莹下来。
言心莹不动,只直直地盯着什么。
白潏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自己先前买的菜蔬和澹脯还放在地上。
白潏露反应过来言心莹是对澹脯有了怨念了,忙俯身拿起菜蔬与澹脯,并默默将澹脯藏到背后。
言心莹下了马,淡声道:“你家公子如今吃起澹脯了?”
白潏露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爱吃。”
言心莹从她身边过去,咬牙道:“真好。”
该死的澹脯,言心莹大概此生都不想看见这东西了。
白潏露看着言心莹走进堂屋,反手合上了门。
屋中久久没有燃灯。
白潏露长叹一声,她料今夜大概是请不出这尊大佛了。也不知此二人会血战几日。
白潏露将菜蔬送去厨下,又去自己屋中燃了灯烛,再去喂马,最后估摸着傅徽之快回来了,便出篱门去望。望不到又回屋坐会儿,再出去,如此数回,仍未见到人。
这走得也太慢了,白潏露不禁想难道是傅徽之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白潏露又自井中汲了一桶水送去厨下。今夜不知那二人要怎么闹,还是她去烧饭罢。未及想更多,便隐约听到微弱的马蹄声。
白潏露忙去厨下添柴烧火,倒井水入锅。再出去时,便看见傅徽之牵着两匹马到了门前。
白潏露几步上前从他手中取过缰绳。
傅徽之问:“她呢?”
白潏露看向堂屋的方向:“回来就进堂屋了,一直没出来,也没燃灯,不知是不是睡了。”
傅徽之应了一声,径直往堂屋走。白潏露牵马去喂,边走边回看。
傅徽之走到堂屋门前站定,不敲门,也不说话。
直到白潏露将两匹马的马鞍、络头都取下后,傅徽之方抬手叩门。
屋内久久无应。
傅徽之直接开口:“今日起搬到我屋睡,我睡堂屋。”
白潏露心想敲门都不应,直接说话,人能应吗?
不想下一刻,明显不乐的音声传来:“不必。”
白潏露忙放下手中的料草,上前小心地问道:“娘子,我与你换。”
须臾换来相同的回答,只是声气明显缓和了些。
傅徽之叹了口气,转身欲去时,言心莹又开了口。“傅徽之,你进来!”
傅徽之不动。
屋内一阵急促的步声,而后屋门被打开。言心莹伸手抓住傅徽之的手臂,用力一扯,便将傅徽之扯进了屋。
他的衣袖冷似冰,言心莹冷得缩回了手。
没有想象中的凉气从屋外袭入。言心莹虽未在屋中燃火炉,但想着屋外总会更冷些。没想到屋内屋外竟是一样冷。
她略略提高了声音:“傅徽之,我忍不了了!今夜便将所有话都说清楚!”
白潏露默默走开。
傅徽之不去看言心莹,只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音声如常:“你想说什么?”
言心莹偏要走到他面前,抬头定定看着他:“说三事。其一,当年是我阿姐病重,我不得已而离京,非故意弃你。临行前我去看过你,可你还昏沉着,我只能留信一封,不想你未曾看到信。其二,在城西时,不是我泄露的行踪,是我爹一路遣人跟着我。至于说我爹被治罪之事,说来话长,但我绝非有意,此事三。”
屋内沉寂片刻,傅徽之都不愿低眸看她一眼,只淡声回道:“说完了?”
“没说完!”言心莹怒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不重要了。”
“什么不重要?”
傅徽之终于舍得看向她:“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
言心莹声音都变了:“什么叫都不重要?”
傅徽之又移开眼,不说话。
仿佛有块巨石压在言心莹心头,她快喘不过气了。她恨极了傅徽之这副模样,好似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那就是不在意了,不爱了呗。
原本还在纠结当年他爹做的事傅徽之知不知道,她该不该将此事告诉他。一气之下,口无遮拦:“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在城西时我爹亲口与我说,当年是他带人收捕你傅家全族的。”
她忽然意识到她一向如此,自己难受,便也不想让别人好受。哪怕教傅徽之恨她,也好过这样仿佛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说话。好似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牵动傅徽之的情绪。那他们之间离陌路也不远了。
可没想到傅徽之仍然无甚反应。
言心莹惊问:“你知道?”
傅徽之缓声道:“我查案七年,若不知此事,倒是白查了。”
“那我当初邀你单独相见,你为何应允?”不等他回答,言心莹自己便想明白了。傅徽之大概从未怀疑过她,带着满心的信任去相见,看见的却是背叛,难怪他受不了。
傅徽之又开尊口:“言心莹,你以为你我之间到走到如今是因为这些小事?”
“小事?你说这些都是小事?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
言心莹不明白,这些困扰她很久的事情在傅徽之口中却不值一提,那她何苦借用南宫雪的身份跟在他身边?除了这些事,他们之间还隔着什么?难道傅徽之与南宫雪想的一样,就因为他眼下沦为反贼?与她身份悬殊?
“你还不明白你我之间隔着的是什么?”傅徽之上前一步,与言心莹之间相距不足一拳,“是七年的人事!我早不是当年的我了。不论你当年因为什么喜欢我,如今你可还能看到半分?”
距离太近了,言心莹忍不住退一步。
“除了容貌……”傅徽之忽然笑一声,“唯一未变的容貌你都察觉不到。”
傅徽之忽然伸手撕扯自己被火烧伤的脸。不一时,便扯了一小块皮肤。
言心莹觉得自己的脸也开始疼了,她忙伸手抓住傅徽之的手腕,急道:“你做什么!”
抵不过傅徽之的力道,她又伸了另一只手,却还是不济事。她眼睁睁地看着傅徽之将自己半面的皮肤生生扯下来。
她惊得松了手。
很快,她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原本傅徽之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眼下傅徽之的手举在耳侧,月光透在那块皮肤上,她看清楚了,是完整的一块。若是真皮肤,如何能这么完整地撕扯下来?
可这也太真了,当初傅徽之病倒时她还曾近距离观察过,竟未察觉有异。
“你连真相假相都分不清。”傅徽之松了手。
言心莹看着那假皮坠地。此事她也挺冤枉的,她伪装成南宫雪须日日戴着帷帽。若能每日看见傅徽之的脸,她应该会早些发现破绽的。
傅徽之缓缓道:“你还能知道什么?”
无人在意的角落,白潏露不知何时回来了,默默拾起那张假皮。这皮很难做的。
言心莹看在眼里,便猜是白潏露做的,暗忖此人会的东西还真不少。
忽又想起傅徽之说的话,言心莹恨声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啊!”
傅徽之一字一字道:“我的事无须你预。”说罢转身欲去。
言心莹忽又开口:“那你呢?”
傅徽之停步。
言心莹近崩溃边缘,对着傅徽之的背影喊道:“你不想知道我这七年在做什么?不想知道我如何学的武艺?不想知道我因何这个年纪了,才有婚约?不想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庞显!”说到最后一句话已接近嘶吼。
傅徽之深深吐息几回,以一贯冰冷的音声回道:“不想。”而后未作停留,迈出了门限。
酸楚自心口蔓延上来,直至眼、鼻。言心莹庆幸自己没有燃灯。在黑暗中剖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好像没什么负担,她也可以随意地流泪,不会有人看见。
白潏露端来刚煮好的汤饼来,唤傅徽之:“公子,吃些罢。”
傅徽之不止步,只道:“给她吃。”
言心莹立即道:“多谢,不吃。”而后“砰”一声合上门。
闻言傅徽之步子只停了一瞬,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一阵寒风吹过,白潏露不禁打了个寒战。
真冷啊。她端着碗往自己的屋走去。
言心莹听着渐远的步声,背靠着屋门坐了下去。
——“不想。”
就算六年寻不到人,就算被迫应下婚约,都没有这两个字令她绝望。
连她的事都不关心了,还能是爱她吗?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当日她曾与南宫雪说过她已做好不被爱的觉悟,若不被爱了,她也会作为朋友替傅徽之翻案。可今日方知,她根本没做好觉悟。真正不被爱时,她没办法轻易放下。
她又想起当日南宫雪问她究竟喜欢傅徽之什么,她不能答。如今她仍然不能答,但她知道她喜欢的绝不是眼下这个令她痛苦的人。
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事,性情大变后,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她还应该爱他吗?
她忽然苦笑一声。如今傅徽之不爱她了,她也不爱傅徽之,不是正好么?
心里的防线失守,身体也逐渐受不住四面袭来的寒意。
言心莹紧紧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双臂间。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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