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仲春之晨,鸟鸣声此起彼伏。

白潏露迷迷糊糊中听见声音,翻了个身。

炉火早灭,晓寒侵被。她努力蜷了蜷身子,须臾又闻马嘶。

她惊坐起,草草披了裘衣出门,果见傅徽之牵着马要外出。她一面唤着“公子”一面上前。

傅徽之闻言驻足回首。

白潏露靠近后看见他双眼微红,眼下淡青,不禁怀疑此人夜里有没有就寝。

傅徽之声音嘶哑:“我进城。”

白潏露以手指面:“公子,你还未易容。”

傅徽之自怀中取出白巾:“我遮面便好。”

“只怕千丈之堤,溃于蝼蚁之穴啊。”

傅徽之叹口气:“好罢,劳烦你。”他系好马后看了眼堂屋门,又道,“潏露,你今日别去草堂了。我出城后去,日暮回来。”

“是,公子。”

傅徽之往屋中走:“设法教她进些吃食。”

此间就三人,白潏露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只道:“公子放心。”

那声马嘶也惊醒了言心莹,她竟以抱膝的姿势靠在屋门上睡了一夜。

白潏露与傅徽之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也知道傅徽之在躲着她。她还想躲着呢,如此甚好。

她时刻留意着屋外的动静。

不久傅徽之与白潏露的声音又传来。二人说了几句话,而后马蹄声渐远。

言心莹知道是傅徽之走了,不禁松口气。可一口气还未松尽,屋门便被叩响,连带震到她的身子。

她一惊,后背弹也似的离了屋门。

白潏露问:“娘子醒了么?”

言心莹起身整了整衣,开门问:“何事?”

白潏露看见她似乎愣了愣,而后方道:“娘子要吃什么?我去煮。”

言心莹道:“多谢,我不饿。”说着便要关门。

白潏露忙伸手挡了下:“娘子可否听我一言?或许我能明白娘子的心情。”

言心莹根本不信:“你怎会知?”

“娘子听听何妨?”

言心莹思索片刻,还是让开了道。

她对白潏露此人还是很好奇的。从前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侍女,竟跟在傅徽之身边七年,武艺竟也不差。到昨日方知此人竟还有高明的易容之术。白潏露的身世绝不简单。

白潏露踏进屋去高案边坐了,言心莹也过去在她对面坐了。

白潏露缓缓道:“娘子与公子生气无非因着公子如今的性情。这七年娘子不在他身边,可我是亲眼见到他如何一日日变成如今的模样的。”

言心莹暗自咬牙,她看白潏露不是来开解她,而是来宣示主权的。

“我以前也有事想不明白的,如今也是想明白了。”白潏露看向屋外,看得很远,回忆道,“幼时,还未入傅府时,家中养了只狸奴。我还记得它通体乌黑,只口侧毛发为白,想来便是因此家人唤其为衔玉。衔玉与我亲近非常,恰好我幼时并无总角之友,大多时候便与衔玉相伴。娘子也别怨我以禽兽作比,在我心里,衔玉便是我总角之友。”

言心莹听得兴致来了,闻言忙摇头:“怎么会呢?你继续说。”

白潏露道:“后来衔玉病了,家人将它送出去治病,治了很久,我记不清究竟是几日。我日日盼着衔玉回来,可当衔玉真正回来时,我却失望了。衔玉变了,变得不再亲近人,哪怕是我。人一靠近,它便露牙伸爪。我起初不信衔玉如此无情,非要靠近它,结果就是得了满手的伤痕。”白潏露微抬起双手,翻手覆手地看自己的陈年旧伤。

言心莹也不禁望过去。这些日子,她从未仔细看过白潏露的手。每只手上约莫都有四五道伤痕。有短有长,长的甚至蔓延到腕上。这么多年了,伤痕依然很明显,不难想象当初伤口有多深。

而寻常人受过一次伤便有了记性,可白潏露双手近十道伤,不会是一回伤的,该有数回。大抵是年幼不长记性,多次伸手,多次被伤。

言心莹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傅徽之不正和衔玉一样吗?他的神情、言语、举动无一不伤人,她的心早已是鲜血淋漓。

“我伤心。衔玉如此待我,我怎会不伤心?”白潏露忽然转头望向言心莹,“便如眼下的娘子一般。”

言心莹与她对视一眼,而后偏过头:“那后来呢?”

“衔玉如此我都伤心,更别说家人了。他们要弃了衔玉,我哭求着不允。家人无奈,每日只给衔玉口吃食,不教它饿死。其余风吹雨淋之事,一概不顾。后来更是抱回了一只更亲人的幼猫。

“幼猫亲近人,见到谁都细声叫唤,甚喜紧贴着人。我自然也喜欢。但我还是时时顾念着衔玉,也更愿意去陪着衔玉,哪怕它不理我。大概是因为我依然爱它。如此一日一日地过,不知过了多久,衔玉不再抵触我,但也回不到从前了。我靠近时,衔玉会静静趴着,让我摸,仅此而已。后来年纪渐长,我才意识到或许衔玉出去医病时遇到过坏人,被打过,伤心了,才变成后来那副害怕人、郁郁寡欢的模样。”

言心莹忍不住问:“衔玉后来如何了?”

白潏露摇首:“后来我家中出了事,我入傅府为奴。衔玉也再寻不到了,如今……”她叹一声,没说下去。

言心莹清楚她未说出口的话。衔玉如此性情,大抵不会有人家愿意收养它了。在野外狸奴又能活多久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衔玉的结局不言而喻。

她沉默片刻,转开话题:“你家中出了何事?”

白潏露道:“此事不重要。我庆幸当时还年幼。年幼时心性纯真,爱一人,不求有得。换作今日,伤害我的,何必再留?我大抵会与家人一样,弃了衔玉。

“公子便是衔玉第二。他从前不羁、宽厚、慷慨待人,眼下却多疑、易怒、不近人情。娘子与他分离七年,或许也念了他七年。见到他如此模样,娘子心里大抵比我当年见到衔玉时更失望,更伤心。娘子或许是一时接受不了他的变化,或许根本爱的不是他,而是七年前的那个人,或者说,有着相同性情的人。”

此言竟与南宫雪所说不谋而合。言心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喜欢的只是洒脱、豁达、宽容的人,而非傅徽之。

白潏露道:“这些年公子如何念着你,我看在眼里。而今他待你如此,亦是半真半假。娘子该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愿连累你。”

言心莹低首沉默。

白潏露继续说道:“我说这些,不是因为我喜欢公子便希望你离开,而是真心希望公子还有娘子都能活得轻松些,不要再伤人伤己。七年的时间很长,望娘子早日认清自己的心,别再空耗下一个七年。若娘子不能继续爱护公子,也请别再伤害他,早日归京。娘子在此一日,公子便会痛苦一日。”

她在一日,傅徽之便会痛苦一日吗?可笑。言心莹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她会成为傅徽之痛苦的根源。

白潏露起身朝外去,在即将迈出门限时停步,风吹拂起她耳畔束不起的碎发。“不论娘子最后选择留下还是归京,都没有错。如今这个年纪,若我与娘子易地而处,也做不到更好。”

白潏露一只脚已越过了门限。言心莹却忽然开口:“潏露。”她第一回如此亲切地唤人,“你是个好人。你家公子能得你相助,实是幸事。”

白潏露停步,半晌不语,再开口只是问:“娘子吃些什么?”

言心莹不好再拒绝:“你看着煮罢。”

白潏露最后道:“这些话娘子别与公子说。”

言心莹苦笑一声,她如今与傅徽之哪里还说得上什么话。

遥夜沉沉。

傅徽之于门前勒马。他看着燃灯的堂屋下了马。

白潏露出门牵过他的马,问:“公子吃了么?”

傅徽之一面解开裘衣一面进门:“在外吃过了。”

言心莹早听到动静,忙对着铜镜再整整仪容、衣裳,开门出去,走到傅徽之屋门前。

屋门未合紧,一看便未闩。她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

傅徽之拿笔的手一顿,抬头望向她。

“进门前不会先叩门?”傅徽之忽然冷笑一声,“哦,我倒忘了。我不过是反贼,女郎为高官之女,何须对我有礼?”

他搁笔危坐:“贵人有何见教?”哪有半分卑微姿态。

言心莹强抑新起的怒火:“傅徽之,你何时也学会逞口舌之快了?”

傅徽之闻言低眸,身子前倾屈臂撑于案几,十指交握承颏:“有何事,说罢。”

言心莹冲他伸手:“银香囊还我。”

傅徽之眼皮都不抬:“什么银香囊?”

言心莹上前两步:“你休要假作不知!那夜我在城西林中打斗时被人削断了腰间绦绳,银香囊便遗失了,非我故意弃下!第二日我亲眼看见你入林中拾起了银香囊放入怀中。傅公子,赠人之物岂有收回的道理?”

傅徽之淡淡道:“我是拾走了,可不过是寻了处山水遗弃了。女郎自己未曾收好,应当要不到我身上罢?”

言心莹咬了下牙,收了手:“好,那你我各退一步。”

傅徽之不禁抬头望向她。

言心莹道:“我将我这七年的事告诉你,你也告诉我。这很公平,算是补了七年前你我被迫分手的遗恨。我也可再无顾念。之后我会回京,不再扰你。”

沉默半晌,傅徽之道:“我不愿。”

言心莹不欲放过他:“那不论银香囊遗弃在何处,请公子寻回来。”

“若我……”傅徽之微微歪了下头,“还是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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