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走后,秋芙忍不住问道:“公子,他为何唤你作恩人?他可信么?会不会还去告官?”
傅徽之不答,只轻轻摇首,阖目不语。
在昏黄烛火映照下,竟还掩不住其面苍白。
知道他状况不好,秋芙也识趣地不再追问。方才一直担心傅徽之忽然醒来,而自己却拦不住他。眼下不用担心了,倒觉出饿来。也难怪傅徽之如此,想想都快一日夜没吃过东西了。
秋芙轻声道:“我去教酒保送些吃食来。”傅徽之没应。秋芙便悄悄开门出去。
待酒保送来吃食,傅徽之仍不睁眼。秋芙便轻声唤道:“公子,吃一些罢。”
傅徽之不应。秋芙便劝道:“公子要养好身子才能去做事啊。”
傅徽之这才睁眼,却不看她,平平问道:“你何时学的武?”
秋芙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下显露了身手,霎时间心跳得极快。她偷眼去看傅徽之,他面上却不见喜怒。她又被迫想起她是怎么成为孤儿的,傅徽之如今的遭遇原来也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是当时年幼,已记不清是什么感受了。
见她沉默许久,傅徽之继续说道:“方才你制住主人的动作可不是不会武的人能做的。”
秋芙如实承认:“是我幼时学的,这些年夜里回屋时我会偷偷习练。”
国公府一般人家比不了,连奴婢都不须挤在一间屋子睡。她每晚做完本分事回屋后都会偷偷练武。她觉得就算不为报仇,有身武艺总是好事。
“更多的奴婢不能说。但当年若不是公子带我入傅府,我早饿死了。奴婢跟了公子六年,绝不会害公子。”
“你的事你既不愿说,从前我不问,如今也不会问。”傅徽之终于看向她,“当年我带你入府,却使你做了六年的奴婢,你恨我么?”
“当年我身份不明,能为奴婢,吃穿不愁,便已知足。”
傅徽之慢慢回头,不说话了。
秋芙也不多言,只伸手试了试案上食盘的温度,犹豫着要如何才能哄得傅徽之吃些东西。却忽听傅徽之说道:“你走罢。”
起初秋芙还未曾反应过来,暗忖傅徽之是要她去何处。这么多年为奴为婢,大多时候只须主人一个眼神、一两个字便知主人何意。直到想不明白傅徽之要做什么时,她才反应过来,不是傅徽之要什么,而是在赶她走。她瞬间慌神:“公子、公子要赶我走?”
傅徽之轻声道:“我本欲与阿莹成婚后,与你银钱,放你出府寻良人而嫁。左右你不是真正的奴婢。如今我傅家出事,无法庇护你。我给不了你许多。”
昨日他几乎被人半扶半抱着出城,身上自然没带银钱。手边是他昏迷时秋芙放的钱袋,他不用细想便知从何而来。他伸手抓了钱袋抛到案上,案上烛火一跳。“这些钱你拿着,走得越远越好。”
秋芙立时屈膝拜道:“收留之恩,尚未报答。如今府中出了事,奴婢更不能在此时离去。”
傅徽之摇头:“当年我带你回府,不是要你以后来还恩的。况且,你既做了六年的奴婢,有什么恩情都该还清了。”
“奴婢早没有家了。说句逾矩的话,这些年奴婢早将傅府当作家了,公子便是奴婢的亲人。”秋芙跟了傅徽之六年,早摸清了他的性情。此人最念情分,她知道怎么说能教他不忍心。虽有些逼迫的意味,但她是真的不想离开。
她的眼泪蓄在眼眶,强忍着没落下。
傅徽之叹一声,偏过头:“你这又是何苦呢?”
秋芙颤声道:“公子,就让奴婢留下来罢。”
沉默许久,傅徽之道:“再问主人要一间屋罢。”
秋芙如蒙大赦,喜道:“是,公子。”而后迅速开门出去,生怕傅徽之反悔。
同主人要了一间屋后她又回来劝傅徽之吃了些东西。要走时忽然想起明日的事,她道:“此处距城西槐树林少说有大半日的路程。若要明日午时到,半夜就要动身。”
傅徽之道:“我知。”
“我去请主人半夜留个门钥。”秋芙看见钱袋仍在案上,她道,“还有来客舍时,公子昏沉。骑一匹马再牵一匹马极为不便,便弃了一匹。我再去问问客舍中有无马匹租借,再不济,买一匹来。”
傅徽之却道:“你便不要去了。”
秋芙急道:“公子!”
“京中识得我的人不少,他们能画下我的画像,却不定能画出你的。今后你我如无必要,不可一同出入。况且……”傅徽之看她一眼,“你留在此处,也能留意着周围的搜查情况。”
秋芙知道傅徽之是不愿连累她。若他此去出了什么事,她还能逃过一劫。她怕若不答应下来,傅徽之又赶她走。先答应也无妨,她可以偷偷跟着。“奴婢知道了。”
“你回去睡罢,门钥之事我自去与主人说。”
“是,公子。”
秋芙走后,傅徽之便推开被衾下榻。也不披衣,径直去寻主人,请主人留个门钥。
主人二话没说,寻了门钥递给他。
傅徽之道谢后转身欲去。主人忽又开口:“恩人,虽说离得不远,但近日天寒,恩人还是多穿些再出屋。仔细病了。”傅徽之道:“多谢,我知。”
主人一直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少年走得很慢。也不知是腿上有伤,还是在思虑何事。
虽说上一回见少年,他也不是随意嘻笑之人。此次见他也不是说与上回相比神态有何大的变化,但轻易便能看出,少年心事重重。
这才过了几日,究竟是什么事,能将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逼成如此颓靡的模样。
世事无常。主人不禁叹了口气。可他毕竟不是少年的家人,最多能给一个庇护之所,别的无能为力。
夜里,傅徽之在榻上辗转反侧。他自然睡不着。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今日发生的事。他本以为自己心无恐惧。但在得知傅时文病重时,他怕了,这是第二回了。
在榻上熬了两个时辰,傅徽之拿上门钥便出门。
“公子,你还未披裘衣。”秋芙不知是一直在等着还是恰好听到动静,头探出屋门说道。
傅徽之只回顾片刻:“你穿上罢。”而后不论秋芙在身后说什么,他只不停步,牵马出篱门后翻身上马驰去。
风紧雪骤。他看不清前路,甚至能感受到马的不安,速度也慢下来。
傅徽之微微俯身,轻抚它的颈部鬃毛。
寒冷一点点消磨着人的意志,每时每刻都变得难熬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连意识都恍惚起来。这长夜仿佛永远不会过去。他甚至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场风雪中。
若是如此,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再醒来时,傅徽之发现自己趴在马背上,马还在走。天已渐明,风雪也小了很多。
他不知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或许全赖这匹马。他轻抚马背,道一声“多谢”。
又走了几个时辰,眼看近城门了。傅徽之怕城外有捕者,便先下马步行,走小道去槐树林。好在他提前出门,马虽跑得不快,到时也不晚。他寻了一处系马,而后往槐树林走。
林中有二人早至。一人须发花白,拄杖而立。风雪压不弯他的背脊。
傅徽之一眼便注意到他,几步上前跪于老者面前:“叔祖父。”
邱平转头看见傅徽之,先命亲信去望风,而后伸出未拄拐的手扶他:“好孩子,快起来。”
傅徽之不肯起:“我有事求叔祖父。”
“说什么求不求的,起来说话。”
傅徽之未借邱平的力,只用手撑地,借力起身。他道:“我想见我父兄。”
邱平道:“此事绝无可能。你父兄幽囚于大理狱,我尚不得入。”
傅徽之伸手抓住邱平的手臂:“求叔祖父设法探明大理狱的人可有为难我父兄。若他们逼问我父兄我的行踪,甚至滥用刑罚,我宁愿束手就擒。”
“此言何痴也?不说你父兄根本不知你的行踪,纵是知道,你父兄被逼问,也不会说。你若回去,你父兄岂不白白受罪?”
傅徽之只觉心如刀绞,半晌难言。只不住地摇头。
邱平叹口气:“昨日朝堂上,圣上说查获你父所写反诗并一封与敌国暗中连结之书信,欲行反事。那便不仅仅是谋反,还里通外敌。但如何处置并未言明,想来你父兄尚未认罪。”
傅徽之恨声道:“没做过的事,教他们如何认!”
“云卿,你先别急。”
“他们会不会对我父兄用刑?”
“傅家好歹是功臣之家,圣上应当不会太为难。”
沉默半晌,傅徽之轻声问:“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邱平又叹息一声,缓缓道:“昨日在城外未寻到你,我邱府、庞府、公主府、韦氏宅还有与你父交好的官员宅第皆被搜查了。圣上是决意要捉到你,已将傅家谋反之事公之于众,各城门也贴了你的画像。又命人快马报各州郡戒严。自古谋反案的细节都不会公之于众,怕有心人效仿。能公布的是真是假都不好说。可圣上既下旨了,傅家罪名便定。你父兄认不认罪都无妨。
“还有朝堂上出班欲为你父求情的,圣上不等他们开口,便匆匆散朝。昨日公主也进宫求情了,听闻圣上也未见。圣上心意已决。你父兄是生是死,全在圣上一念之间。你心里宜有所备。”
“叔祖父!”傅徽之又跪了,痛心道,“我大哥有女七岁,有子五岁,我二哥之子尚在襁褓中,伯祖父年七十九,病痛缠身,这些人圣上都要处置么?”
邱平下意识伸手去扶傅徽之,却反被傅徽之攥住手臂。
邱平不禁看了眼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而后直视他道:“本朝七岁以下稚童不可加刑,八十以上及疾笃者免坐。圣上若要将他们一并处置,老夫第一个不答应。况且圣上并未进公主府拿人,想来也不会为难你大哥的子女。至于阿裕,韦家毕竟是京兆大族,若韦家来赎人,圣上不至于驳他们的面子。只要韦氏带阿裕一同走,阿裕自然无事。”
傅徽之点点头,手上也松了劲,慢慢滑落。在指尖即将离开邱平的衣袖的瞬间又忽然抓上去。“还有我二哥,他一直病着,就算我父谋反,他也不可能参与其中。若圣上要动我二哥的坟茔,还求叔祖父劝阻圣上。纵是要我的命去换,我也甘愿。”
“你放心,圣上不至如此。你当早定逃亡之路,避开大的州郡与重要关戍。如何逃,不要与我们说。”邱平微微用力,将傅徽之扶起,“大理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会设法见你父兄一面,你可有话要我带去?”
傅徽之原本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邱平真正问起时,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双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
邱平明白他痛苦纠结,也不再逼问,只微微俯身拂去傅徽之膝上因跪地沾上的雪。
“如何穿得这么少?”邱平抬左手解裘衣系带。傅徽之忙道:“我不冷。”
“怎么会不冷?”解开系带后,邱平伸手抓上右肩,将裘衣自背后扯到胸前,而后右手连着竹杖一同提起,为傅徽之披上裘衣。
傅徽之缓缓抬头,看着老者动作。
邱平为他系上衣带:“纵你父兄不在身边,也要爱惜自己啊。”
傅徽之眼前不再是邱平沧桑的脸庞,而是傅时文难辨情绪的面目。“汝当自珍、自爱……”
邱平最后拍拍他的肩:“再难也要熬下去。”
酸楚瞬间漫上来,傅徽之强自抑下。
他对着邱平恭敬一礼:“叔祖父。”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若见到我父兄,同他们说,我在外都好。”
邱平颔首:“好。已近元日了,料圣上定会在元日假前也就是这两三日判案。明日此时你我再在此地相见。你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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