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芙一路上楼,将自己屋和傅徽之那间屋的窗扉全打开。而后静坐而待。
主人和酒保跟上楼,见她如此,面面相觑。
俄而,酒保忽然道:“我晓得了!”
主人忙道:“低声些。你晓得什么了?”
“恩人他……”酒保话未说完便闻异响,看去时,正见傅徽之的手抓着窗缘,而后一跃而入。
主人惊呼:“恩人!”
酒保伸手扯他:“哥哥,低声些。”主人应道:“对对,低声。”
傅徽之看了地窖所在便知难以藏身。他又自厨下的窗扉探身出去看了一眼,便有了法子。此窗上方便是秋芙所在屋子的窗扉。就算攀上去也不用担心被其他客人见到。他便立时翻身出窗,一跃攀住上方窗缘,站定后又攀上屋檐。他万分小心,没使屋檐上的雪落下太多。最后攀上去,即刻伏身在屋顶。
最后他看着捕者远去,直至再看不清身影,才又原路攀下。见到此窗开了,便知是秋芙所为,干脆一跃而入。
傅徽之对二人一礼:“多谢二位遮掩,辛苦。”
主人道:“还是恩人聪明。恩人没事就好。我等先走了,有事恩人尽管说。”
送走主人后,秋芙合上屋门。“公子,今日这捕吏好生厉害。”
傅徽之轻轻应了一声,在案边坐了,并不多言。
秋芙继续说道:“公子可看见他们往何处去了?是西面么?下回我们逃还是避开他追捕的方向为好。”
傅徽之面上仍无甚神情:“是西面。”
秋芙能感觉到傅徽之此刻并不想继续聊下去,便也不再言语。
傅徽之只坐了片刻,便又起身回了自己屋。
白日里傅徽之与邱平说话时秋芙离得远,又是雪天,声音本就传不远,她未曾听清。但想也知道圣上大抵还未决定如何处置傅家上下,否则傅徽之不会是这个反应。她总觉得傅徽之根本没想要逃,才迟迟不定逃亡之路。他眼下只等一个结果。那结果出来之后呢?傅徽之会如何?
…………
言心莹与驾车防阁坐在一处。整日坐在马车中实在太闷,她坐不住,便出来了。
为了尽快赶路,府中拨了两个会驾车的防阁一同上路。一人累了便换另一人驾车。
这几日,他们很少入客舍歇息,实在太累了就将马车停在道边。只留一人清醒着守夜以防贼盗。再起程时,守夜者便可歇息。
纵是如此,言心莹还是觉得太慢了。
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言心莹不由侧首去看,那骑快马几如流星般自车旁划过。但言心莹还是看清了那身衣服。
是快马传送朝廷书信的驿使。他们可在驿亭换人换马,一日能行三百里甚至五百里。
不知又出了何事。
言心莹也很想如此去金陵,换不了人,途中可换几匹马。反正她年轻,咬牙撑一撑应当无碍。可惜她不会骑马。况且邱淑如今已年过四十,日夜不休地赶路还是太为难她。总不能分开走。虽说急着赶路,但还是以安全为主。否则大可走水路,更快些。只因黄河水湍急,泥沙多,行船多有沉没,这才走了陆路。
言心莹看着驿马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相比之下,自家马车仿佛老龟在爬,难免心焦。这样下去不知何时能到金陵,又不知何时能回京见到傅徽之。
翌日,傅徽之又在槐树林见到邱平。“叔祖父,可见过我父兄?”
邱平道:“见过。”
见邱平愁眉不展,面露难色,傅徽之忙问:“他们不好?”
邱平渐渐受不了傅徽之殷殷的目光,偏过头去。
傅徽之伸手抓上他的双臂:“叔祖父!”
邱平忍不住又望过去,片刻后,终是顿足叹息:“云卿,你先应我,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急。”
邱平如此说,已不须说更多了,后面的话是他万万不能承受的。
傅徽之双手抖得厉害,邱平也是不忍心,又叹一声。
傅徽之怔了许久,松了手,认命般地点点头。
“昨日圣上当朝判罪。你父喊冤不止。圣上言:‘汝勾结外敌,欲犯上作乱,丹书铁券亦不能免汝死罪。但念汝父随先帝四处征战,厥功至伟。朕不忍他后嗣断绝。况且汝父为汝取名为‘翊’,取字为‘卫’,不正是望你辅君卫国?朕若杀你,还怕你无颜去见先父。今恕汝死罪,于朝堂决杖一百,加居役五年长流于岭南并收回丹书铁券。望汝好生悔过。若再犯律令,死罪难逃。’”
“在朝堂决杖……”更多的话傅徽之已听不进去,只失魂落魄般往城门方向走。
邱平急唤:“云卿,你去何处!”
傅徽之听若未闻,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拦住他——”邱平遥唤亲信。
亲信三两步奔过去,抱着傅徽之。邱平急忙拄着竹杖上前:“你忘了你应了我什么?先冷静!”
“‘士可杀,不可辱’!我父兄平生谨慎,与人无争,好似不论何人踩上一脚都不会计较,那是因为他们从不争无意义之事。可我知道,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是最不可折辱的。而今圣上如此折辱我父兄,他们绝难活命。叔祖父!”傅徽之双目血红,定定着看着邱平,“你知道若我受此辱会如何做么?”
他推开抱着他的亲信,抬手遥指宫城方向的青天,咬牙道:“我会一头撞死在太极殿的大柱上!我要教圣上与朝臣每日上朝时,都想起曾有我傅家子弟血溅于此!若人死后魂魄不散,我便日日盘桓在太极殿,看我傅家之冤何时洗雪!”
“此言谬矣!”邱平苍老的声音也因怒意而略高,“你以为你撞死在太极殿上,他们会说你傅家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笑话!他们只会说你等确然有愧,无颜见圣上,无颜立于天地间而畏罪自尽。就算你傅家上下百余口尽死于堂上,你且看那高坐下立之人面上可会有半分不忍?”
邱平缓了声气:“你还是不了解你父兄,自尽,懦夫所为。他们到底比你看得清些。活着方有机会见到洗雪冤屈的那天。我见你父兄便是在决杖之后,你父兄虽伤重,但意识还算清明。想来圣上还是念了旧情,没命人下死手。在朝堂决杖也是为震慑图谋不轨之人。毕竟自古谋反都是一死,不死不足以儆人。如今在朝堂决杖好歹能留下性命。”
他父兄没有自引,傅徽之反而觉得更痛苦。这是要活着受辱。活一日,煎熬一日。
傅徽之重重跪下去,轻声道:“长流岭南与死何异?”
岭南多瘴疠,哪是能长久住的地方。邱平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叹一声,转了话端:“你爹有话要我带给你。他教你不要想着去救他们,纵使你去了,他们也不会跟你走。你只须改名易姓寻一处山水隐居起来。谋反之事,你不可再查。这些我虽不赞成,却也理解。如何选,你自己定。”
邱平放倒竹杖,蹲下身:“还有一事须告知。韦家遣人接走了韦氏,却没带走阿裕。”
傅徽之皱眉,抬头望他:“为何?”
“不难想。只要带走阿裕,韦家与傅家便仍有干系。谁愿与谋反之家有牵扯呢?况且你二哥早写了放妻书,韦氏如今已不是你二哥的遗孀。带个孩子也不好再嫁。”
傅徽之心急地抓上邱平的手臂:“叔祖父!”
邱平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你放心,我已求见圣上,对圣上说,阿裕今后只会姓‘邱’。圣上便允我去大理狱带走阿裕,我也是那时见到你父兄的。今后我燕国公府在一日,便会护阿裕一日。”
傅徽之伏地顿首:“叔祖父之恩,无以为报。”
邱平伸臂拦他:“还有圣上命太医看过你伯祖父的病情,圣上以病不至笃为由,不允免坐。押你父兄去流放地之事想来定要等到元日之后了。今日圣上又加派人手出京寻你,你今日便要走。”
邱平向亲信伸手。亲信会意,将背着的包裹取下,递过来。“这包裹里有些衣物银钱。近些时日勿回京城,若要寻我,要待情势有变,寻一个如上元一般弛禁的日子进京。”
傅徽之也不多推辞,只郑重地对着邱平叩了三个头:“叔祖父多保重。”
邱平最后将他扶起身,道:“去罢。”
上一回秋芙跟着傅徽之时,他没说什么。今日她便继续跟着。傅徽之骑马往西走,她也上马跟在后面。
走出一段路后,傅徽之忽然勒马。
秋芙疑道:“公子?”
傅徽之牵引缰绳,调转方向:“我要再去看看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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