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傅徽之合着眼,背靠在枯树干上,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不久,差纲又启程时,傅徽之睁开了眼。他无意中瞥见指尖的血,便摊开手掌,看见了更多的血。是方才揭开死去的白衣人面上血巾时沾上的。

他抔起一捧雪,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雪也渐渐被染红,他停了手。

血一旦沾上,是洗不掉的。

他想起了他的祖父,那个沾了一身血的人。

祖父去世时,他才六岁,所以其实他对祖父的记忆很少。只听傅卫说过,祖父很喜欢抱他。

纵是祖父从小教过他要忠君爱国,他也不记得了。他祖父的事大多出自傅卫之口,忠君爱国自然也是傅卫教他的。傅卫十四岁起便跟着傅镇四处征战,亲身经历过,傅卫自然也喜欢与他们兄弟几个谈起祖父、谈起战争。

他习武不是为了行侠仗义,只出于对祖父的尊崇,想成为他们那般为国为民征战之人。而如今他的刀逼不得已对向了国人。对向不知名不知姓,不知为何来刺杀他们,最终又死在他刀下的人。或许那一刀并不致命,那人最终是服毒而死,但也是他逼的。

他祖父因早年沙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六十五岁便病故了,算不得长寿。傅卫常说是祖辈父辈的鲜血换来了如今的太平盛世。该流的血祖父辈都为他们流尽了,他与两个兄长便再不需要拿起刀,也再不会流血。

可时至今日,他仍然需要拿起刀去杀人,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自保。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杀多少祖父辈用血用命护下来的人。

明知没有人会应他,傅徽之还是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从前每每感到困惑时,傅时文总能为他解惑。可今后傅时文再也不能为他解惑了。

温热的泪砸进雪地,很快,又结成了冰。

“公子。”

傅徽之回过神,看见秋芙已折回来了。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已看不见他父兄了。

当初他父兄出城那日,邱平便想亲自去打点京兆府差纲。是他拦着,怕有人将此事告于圣上,牵连于邱平。只问邱平借了银钱,等他出城后亲自去打点。

因为他以为打点无非是能让差纲雇些车马,早些晚些并无太大分别。直到看见傅知退手上的伤,他才知道这些差纲竟敢动用私刑。大抵是因为他父兄伤了,走得慢了。今日看傅知退已行走无碍,只傅卫还有些难行。他不敢想刚出城那几日,他父兄受刑不久,还不知被这些差纲如何折磨的。早知如此,当初他根本不会拦着邱平。

他候于此处,便是看那些差纲收了钱后,还会不会动手。

所幸他们还是懂规矩的。若是方才他们动手了,他大抵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教训他们。

“公子,我们继续跟着么?”秋芙问道。

傅徽之沉默地起身,又解开系马的缰绳。最终也没有看向她,只道:“秋芙啊,你该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

秋芙怎么也没想到傅徽之会在此刻第二次赶她走。她慌忙跪下:“公子,奴婢做错了什么?”

傅徽之叹了一声:“你能做错什么?”他还是转过身,将秋芙扶起来,“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不是圣上么?”

“或许是他,也或许是诬陷我爹的人。不论是谁,恐怕都不会放过我,也不似那些差纲一般好欺瞒。那些白衣人定会将此处的事告知背后之人。如今除了我这个逃亡的人,还有谁敢救傅家人?他们定会再遣人来。或许连同京兆府的捕吏也会得到消息,邻近州县也会遣人来追捕我等。”

“方才应当偷偷跟着那些白衣人,不定能寻到那诬陷之人了。”

“比起寻到诬陷之人,我更想护着我父兄。谁也不知前方还有没有刺客等着。我没法走,我也逃不掉。但我活着一日,便要护我父兄一日。”

况且,当初在京时便曾有人提议以他父兄为挟,逼他现身。虽说圣上未允,可如今他父兄出了京,若有人迫于追捕的压力,再次以他父兄为挟,逼他现身,圣上也不会知道。而他也只能束手就擒。

“可你不同。秋芙,你没有非要留下的理由,又何必牵连进来?”傅徽之解下自己的包裹递给秋芙,里面还有一些银钱,“寻一处无人识你的山水隐居,好好活下去。”

秋芙急道:“我有理由!公子,我想救你。”

傅徽之摇摇头:“你救不了我。”

“我留下,我可以留下,一路护着国公与大公子。”秋芙红了眼,“公子你先躲起来。官府的人不认得我,不会捉我。”

傅徽之摇摇头:“官府的人不是好欺瞒的。他们知道你一路跟着流人,你便是唯一的线索。他们不会放过你。或许会想尽办法折磨你,直到得到他们想要的。”

秋芙颤声道:“不论他们如何用刑,我都不会背叛公子的。”

傅徽之耐着性子回道:“秋芙,我不是怕你背叛,是我不能害你。况且,你若被捉,我还是要回来继续护着我父兄。”

“你走罢……”傅徽之转身牵了马,往林外去。

秋芙心急,两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袂又重重跪下。“还会有别的法子的,公子。”

傅徽之被迫止步,狠了狠心,慢慢往回扯自己的衣袖。可秋芙攥得很紧,衣袖扯不出,只能将她的手臂扯向前,又会被她固执地扯回去。他无奈唤一声:“秋芙……”

忽然,福至心灵,秋芙道:“公子公子,我们去找游侠。”

傅徽之疑惑地皱了皱眉:“游侠?”

“将银钱都散出去,请游侠护着国公与公子等人。游侠收钱办事,不会多问。公子若不放心,也可以跟着。到时都用白巾遮面。若有人围捕,便四散逃去。官府中人不知公子在何处,便会分兵追捕,到时公子也更易逃去。”

…………

言家马车到王家门前时,王家人已在门前相候。

早在马车出京前,言公彦便遣人给王家送了信。今日早些时候邱淑又令一名防阁先买匹马,快马去王府拜见。王家人得到消息便出门提早相候。

两家人寒暄几句后,王家人引着邱淑母子去见言心若。

进门时,言心莹看见言心若正闭眼侧躺在榻上。

言心若大她六岁,四年前嫁入王家。她依稀记得那时的言心若,不说有着倾城的容貌,但眉如翠羽,肤若白雪。可如今榻上的人脸上、唇上血色褪尽,甚至隐隐发黑。远远瞧着都不大能瞧见眉毛。想是落了不少,稀疏了,自然便淡得瞧不出了。像是久病之人。

王家人又与邱淑说了几句话,才自行离开,不再扰她们与言心若相见。

言心若不知何时醒了,唤道:“阿娘。”音声低哑。

见言心若要起身,邱淑忙快步上前按下她。“好孩子,躺着。”

言心若便平躺下去。

言心莹也慢慢走上前,轻唤:“阿姐。”

言心若看见她先是有些疑惑,而后渐渐欢喜:“阿莹?”她朝言心莹伸出手。

言心莹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言心莹忍下了下意识抽回手的冲动,也坐到榻上。

言心若细细看她,笑了笑:“多年未见,阿莹长成了,都变模样了。”

此地距京城实在是太远,言心若只出嫁的第一年回家归宁过,之后便再未曾回过。言心若最后见的是十二岁的言心莹。

言心若温声问道:“在家都好么?”

言心若这个模样,还不忘关心她,言心莹强压心头的酸楚,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言心若又看向邱淑,问,“阿娘怎么想起来此?”

言心莹暗惊,竟不是言心若写的信,难道是她的丈夫王经瞒着她去信京城?

邱淑道:“我等收到你病重的书信,便赶来了。”

言心若道:“定是夫君写的信。小病而已,是夫君太过紧张,阿娘勿忧。”说罢又咳嗽起来。

言心若翻过身侧躺着咳,邱淑便伸手轻拍她的背。

言心莹眼见邱淑的手拍上言心若的背时,言心若猛地皱了下眉。最后又见她咽了什么下去,心觉不大对。

邱淑又问言心若何处不适,一会儿又问医士如何说。最后言心若说想吃邱淑做的浑羊殁忽,邱淑犹豫了一回,还是应了。让言心莹留在屋里,照顾言心若,自己出门去了。

邱淑一出门,言心若又剧烈地咳起来。

言心莹也不像邱淑一般去拍她的背,只自怀中取了帕子递给言心若。“阿姐,别咽下去了。”

言心若先是一怔,最后还是取过了帕子,掩住口鼻。再取下时,帕子便被血染红了。

言心若缓一会儿,抬眼望她:“阿莹,你怎么知道?”

“方才阿娘在时,我看见你咽下去了。还有……”言心莹伸手轻轻翻开她后背的襟领。言心若没拦她。她便看见了言心若后背一大块皮肤发红,甚至破了皮。

看见了便也确定了,言心莹看着言心若,说道:“你背上有伤。”

她祖母曾卧病,邱淑会时不时地替她祖母翻身。她曾问为何要翻身,邱淑说若久病之人长时间不翻身,身上便会生疮。想来言心若背上的便是长时间未翻身而压成的疮。

言心若笑了笑:“阿莹,你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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