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蝉鸣嘒嘒。
燕州太守府上。
云安刚醒没多久叶老太守就派人来叫她去延和堂问话,她拧了拧脖子,起身更衣。
老太守叶正林曾是大学士,两朝元老,当朝皇帝的老师,身居高位,众人敬仰,后因不愿参与朝廷内争告老还乡,回燕州做了太守。
云安进了正厅才发现一大家子都在,她迈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她浅浅扫了一圈,心里有了数。
正堂中央坐着的是叶老太守和老夫人,左侧两座是长子叶赋文和妻子林氏,右侧两座是次子叶赋章和妻子韩氏,叶家男子均只娶了一位妻子,大儿子叶赋文如今四十有一,在燕州做教谕,生有一儿一女,次子叶赋章喜爱游山玩水,到而立之年才娶了一房夫人,仅有一子,也才六岁。
叶正林还有一个小女儿叶赋仪,正是云安的生母,嫁给了当朝宰相云绅,却于去年离世。
叶赋仪也生有一对儿女,长子云景,如今已十七,因母亲离世和父亲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远离京城,自愿去西北从军,临行前将妹妹云安带离宰相府,托给了外祖家。
云安一一见礼,看见林氏身边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朝她使眼色,这是叶赋文的女儿,叫叶绛婷,比她大一岁,如今十五。
她身边的男子是她兄长,也是叶家嫡长孙叶竹英,已年十八,在叶赋文手下当职。
眼下,叶正林气的白胡子都在抖:“你可知那人贩子是何来历,就敢贸然前去?若有一点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云安垂着脑袋认错,“外祖父莫要生气,此次是我考虑不周,惹外祖父担心了。”
叶正林在气头上,听不进别的话,仍训斥道:“你年纪虽小,但也该知理,这种事情应当先与家人说!若是不好同我多言,也能寻你长兄帮忙!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何须你以身犯险!”
被提到的长兄叶竹英立刻站到云安身边朝老太守拱手:“此事孙儿有错,若平日多关心表妹,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孙儿自愿领罚。”
见哥哥都站出来了,叶绛婷也出声道:“祖父,我也有错,我平日与表妹交好,那季家丫头也是我引着认识的,书桐素来没个规矩,此次是她先倒霉撞进了人贩子家里,表妹也是心急,您莫怪她了。”
听到这话云安愣了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看来是季书桐家人怕影响她声誉,才编出来“误闯人贩子家”的言论,她暗暗记住,以防说漏嘴。
老太守看这俩人护着,哼了口气。
老夫人见状,心里有些宽慰,安抚着他,“宛宛也是心善,这次虽说鲁莽,倒也想好了后路,还算聪慧,只要下次莫再犯便好了。”
叶正林胡子一吹:“还下次!下次怕不是要登那灵霄宝殿揪老天爷胡子!”
云安脑袋垂的更低,不敢说话,又训了一阵,老夫人劝阻,“宛宛刚醒,她已经知道错了,你让她回去好好休养吧,索性这次人没事。”说完又朝云安使眼色,“宛宛,快哄哄外祖父。”
云安会意,立即软声软语哄道:“外祖父,我知道错了,别我没出事,给您气坏了身子。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以后有什么事都先和外祖父商量,不让外祖父操心!外祖父罚我骂我,切莫自己生气。”
叶正林抿着唇,看她调皮的竖着三指发誓,像极了从前叶赋仪犯错后的样子,瞬间消了脾气,只是言语还是教导,“都快及笄的人了,该像点样子。”
云安乖巧称是。
见气氛缓和,大夫人林氏道:“说起这,一转眼宛宛都快及笄了,这明年及笄礼可要大办一场。”
二夫人韩氏拉了一把林氏,林氏意识到说错了话,瞧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睨了二人一眼,又看回云安,慈祥道:“是该好好办一场,就在燕州办,老身亲自操持。”
林氏和韩氏相视一笑,暗暗松了口气。
自古以来及笄礼都要家中长辈操持,云安生母已故,父亲又是不疼人的,现在寄居外祖父母家,本就没打算还办什么及笄礼,放在从前,她连生辰都只有母亲和云景陪着过,父亲能同她一道和和气气吃个饭都是妄想。如今来这燕州,反倒尝到了家族和睦的滋味。
云安曲膝:“谢谢外祖母。”
该说的都说完了,叶正林又叮嘱几句,便让大家散了。
待人走完,老夫人叹了口气,眉眼间是舒展不开的愁郁,“这孩子随赋仪,性子善良纯真,好说话。你也别总说她,这段时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我还怕她在燕州住不惯想家呢,现在瞧来,该是好了。”
“那家不回也罢,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也不能总沉浸在赋仪走了的情绪里。”话虽这么说,叶老太守的表情却是十分沉重。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握住了老太守的手,说是孩子走不出,他俩老人家又何尝不是常常暗自伤怀。
云安刚出延和堂,就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迎面而来的是叶家大少爷、二小姐。
叶绛婷小跑着追上来,关切问道:“宛宛没事吧?”
云安摇头,看向不疾不徐走来的叶竹英,朝二人行礼,“今日多谢表兄表姐为我说话。”
叶绛婷拉住她的手,两人同行,她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这事儿怨也怨季书桐,什么运气歇个脚能歇进人贩子家里,我还觉得怪异的很,不过她打小就是个惹事精,你可不能被她带坏了。”
叶竹英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听到她编排人,数落道,“你也好不到哪去,还好意思说人家,宛宛跟着你们可不得受牵连。”随即又道,“所幸宛宛无事,若再有此事,可同我说,我定倾力相助。”
云安回头道谢,叶绛婷在一旁啧嘴,语气酸溜,“兄长偏心,我想要兄长给我安排个水戏节目都难,还是宛宛更得兄长喜爱呢。”
闻言,叶竹英表情一僵,脸瞬间像充了血,他低斥道,“休要胡说。”
叶绛婷吐了吐舌头,凑近云安小声嘀咕:“哥哥就是这样,禁不起逗。”
叶竹英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是有些谨慎地看着云安,云安大大方方回望他,对叶绛婷的话置若罔闻,问道:“什么水戏节目?”
叶绛婷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下月初六便是燕州的戏水节了,在我们燕州,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事,祖父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了哥哥打理,为了能将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我们决定做个小调查,所以也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想看的节目?”
燕州戏水节云安是知道的,这个节日的名气大到宫里的娘娘都提到过,每年六月初六,整个燕州百姓都要到燕禄河边放灯祈福,大大小小各府各县也要举办仪式,去邪祟,招福气。
除此之外,燕州每个府县还要派精壮男子来燕城参加比赛,各个世家也都会出席这场表演盛宴。往年这种大事都由家中大老爷叶赋文操办,今年不知怎的落到了叶竹英头上。
叶竹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父亲收到京中调遣,过些时日要入京为官了,二叔生性不羁,不爱掺合这些事,以后家中诸多事宜我都要学着打点。”
云安惊讶,“大舅要进京了?那你们不去吗?”
叶绛婷解释:“母亲随父亲一同去,哥哥身为长子还要帮衬家里,我也要陪外祖母呢。”转而她不屑道,“不过我也不想去,那京城有什么好的,能有燕州自在?”
人人都道京城好,各地能人志士、才人学子都向往那个地方,还很少有人说京城不好,云安忍不住笑了笑,点头称是。
叶绛婷说完后想起来这小表妹就从京城来,她心虚地看了眼叶竹英,又遭到自家兄长的怒视,讨好地晃着云安的胳膊半哄道:“燕城很好的,你以后就留在燕城,你知道吗?这戏水节除了祈福看节目,还有个目的呢。”
云安向来不在乎他人言辞是否得体,也习惯了叶绛婷有些不羁的性格,配合问道:“什么目的?”
“就是那日燕州府县都会选出最优秀的男子来参加,达官权贵、世家大族也会来,借此机会夫人们都会给自家适龄女子挑选夫婿呢。”叶绛婷轻轻捅了下云安,“咱们也给宛宛挑个好人家,我定给你把把关,要那燕州最最最优秀的男子,他若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闻言,叶竹英指节狠狠敲上了叶绛婷脑袋,“宛宛婚事也是你能说的,整天没个正形,先想想你自己吧,母亲可说了,今年戏水节,定给你泼出去。”
叶绛婷捂着脑袋回头,“我才不要,我这就找娘说说!”
云安见状,不禁笑出了声,她听到后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叶竹英看气氛不错,同云安再度提起,语调温和:“每年戏水节都有打水赛、竞渡、凫水的活动,今年想提些新点子,宛宛可有什么好主意?”
云安去年来燕城已过中秋,还未参加过戏水节,照这么听来,应该都是些男子的活动,她想了想,问道,“我也未曾见过这戏水节,听着都是些竞技项目,可有适合夫人小姐观赏的水上杂技或者歌舞表演?”
叶竹英思忖了会儿,缓缓点头,“宛宛说得有理,往年确实都是些男子的竞赛,歌舞表演也极为简单,无甚新意。”
叶绛婷也深表同意,“我就说年年没到最后,那些夫人小姐都扛不住先走了,宛宛这主意好!”
说着话的功夫已临近后院,叶竹英朝云安拱手,“我这就回去记上,找些能歌善舞之士,多谢表妹提点,那我就先告辞了。”
云安回了一礼,“表哥言重。”
叶竹英走后,叶绛婷放松许多,步伐也变得轻盈,两人进了花园,叶绛婷嘟囔道:“哥哥就是个老古板。”
“表哥作为长子,这样极好。”
叶绛婷看她,“云景表哥在家中也是这般吗?”
云安与她对视,“怎说起这个?”
“好奇罢了。”
云安回忆起从前在相府的时候,父亲虽宠爱姨娘,苛待母亲,但对云景还是不错的,云景比起叶竹英,失了分稳重,多了分活泼。不过家中男丁少,除了长兄,就只有苏姨娘的一个庶子,那庶子体弱多病,她都没见过几次。
可能正因如此,父亲才对长兄抱有更大期望。
云安点点头,口是心非:“长兄是嫡长子,要继承家族意志的,自是更注重品行。”
叶绛婷不解,“那云景表哥就这样去西北了,姑父也放心?”
别说父亲放不放心,云安自己都不放心,可父亲宠妾灭妻,若不是母亲隐忍,处处谦让,他那乌纱帽都不一定能戴到今天,可即便如此,只让他变本加厉,对姨娘越来越纵容,导致母亲最终身亡。
云景说要赚得功名为母亲正名,何尝不是无奈之举。
云安叹了口气,“长兄说,吾辈男儿,手能捧卷亦能扛枪,他不借父亲光辉,只想做出自己的成绩,如此热忱,怎能不愿。”
叶绛婷眼睛一亮,带着期待和兴奋,“云景表哥当真铁骨铮铮,他定能立功而归!”
云安勉强笑道,“那是自然。”
只是,她那哥哥自小虽一身硬骨头,但也就是个读书人的体格,去西北一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战事一起,能不能完好归来都……
云安不敢细想,只能默默为他祈愿。
两人边走边聊,回到各自的院子时已近午膳,贴身婢女银露端了食盒进来,边放边道:“小姐没挨训吧?”
“没事,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云安净了手坐于桌前。
银露替她布菜,接着道:“昨儿那事牵扯到了不少人,今日城门一直封着都没开,满街衙役,说是要找那背后欺骗女子之人。”
云安一怔,说来是了,她昨日就觉得奇怪,本以为那家人只是想骗季书桐,今日醒来才知竟是一桩拐卖少女的买卖,这样想来,那祁仙定是共犯,甚至于,就是祁仙在外行骗,将女子骗至庄子,再从饭菜茶水中动手脚,绑了人去卖。
思来想去都觉得惊恐至极,还好她昨日去了一趟,不然季书桐凶多吉少。
云安心不在焉吃了几口,见银霜跑进来,捧着帖子道:“小姐,季小姐给您下了帖子,约您曲溪楼一叙。”
云安立刻起身,银露道:“小姐再吃几口吧,从昨儿个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
她拿上荷包,“去曲溪楼再吃,你俩同我一起。”
银露银霜俯首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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