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岂有此理

燕城围着城中心的燕州官署分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越往东北越富裕,到西南边多是些外乡迁来的农民户。

流民巷就是在南边的一条小街里面,这边穷的商户也不爱来,大清早只有零星几家卖包子的铺子开了张。

昨夜下了一夜雨,这会儿路面都是湿漉漉的,一书生打扮的青年提了两卷书,绕过坑坑洼洼的积水,在一间包子铺前要了两个素包,店家见到他,热情招呼:“周夫子又去教书啊。”

周辰意哎了声,给了店家一枚铜板。

店家捡着包子道:“我家二姐的孩子今年也有七岁了,周夫子看看能不能让他上你书塾上两天学?孩子聪明的很,就是我二姐年纪轻轻守了寡,独自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周辰意接过包子,语气淡淡:“若想上学,初秋来报道就成。”

“哎,好好,这学费……”

“听学免费,考学才收点。”

店家一听,高兴的给他拿了个肉包子,“夫子多吃点,这些孩子让你费心。”

周辰意没接,摆摆手便走了。

店家收回包子,叹了口气,里面打杂的小工端着蒸笼出来,看着周夫子离去的背影,道:“读书人是有骨气呢。”

“你懂什么,周夫子从前可是状元,在圣上面前当过差的。”店家利落的将蒸笼换上,把空了的蒸屉递给小工。

“那怎么不去城西的万和书院,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不都上那儿读书。”

“你又不懂了吧!周夫子要去了,咱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上学?”店家看小工还想问,打发他进去,“废话真多,咱们这条街,谁不尊敬他,干你的活去!”

从小巷拐个弯就是一座小院,越过一人高的围墙能看到里面三间旧屋,破的掉漆的大门上挂了个牌匾,秀气的字体写着留芳堂。

周辰意吃完包子,用帕子擦了擦手,正好走到书塾门口。

一身红衣的少年倚着墙壁,见他来,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周辰意先意外地道了声“莫公子”。

莫尘微挑起眉,“先生认得我?”

周辰意看着眼前眉眼张扬的少年,略一点头,“燕州学子只敬佩两个人,一个是两朝退下,满腹经纶的叶阁老,还有一个便是武学卓绝,天下任行的莫少主,在燕州,不认得你,难。”

将他与叶正林摆一块儿,属实抬举他了,他淡淡道了句谬赞,直说来意,“前两日给先生下过帖子,望先生能参加明日的文友会,今日特意来请先生。”

文友会是何无涯办的,到场才子也都由他安排,他没请周辰意,周辰意不可能会去。怎么说莫尘与这场聚会都毫无干系,他来请,又以何身份。

周辰意面色平静,婉拒道:“簪缨世冑的场合,我一教书的,不敢高攀。”

“若是八皇子请你呢。”

周辰意抬眸看向莫尘,见他不似说笑,摇头,“殿下抬举,周某不敢当。”

莫尘一时无话,巷子远处传来车轱辘的声音,他回首看去,只见一辆还算精致的马车朝这驶来,马车上挂着燕和当铺的牌子,到书墅门口停下。

车里下来一位妇人和一孩童,孩童小跑着上前,朝周辰意鞠礼,“周先生好。”

周辰意颌首,摸了摸他的脑袋。

妇人提着盖着屉布的竹篮走来,递给周辰意,笑容温和,“周先生早,近日连笙麻烦你了,我做了些糕点,先生拿着尝尝。”

周辰意看着竹篮,本欲拒绝,妇人直接给了连笙,“去,给先生拿进去。”

连笙接过便跑了进去,周辰意都没来得及开口,他伸了伸手,又捏紧放下,只道:“有劳许娘子了,下次不用……”

话未说完,许娘子笑道:“先生有客人我便不打扰了,中午我再来接连笙。”

说完,她转身上车,周辰意目送了会儿,收回眼神。

莫尘勾起唇角,“许娘子似乎是第一个舍弃万和书院,选择你的人。”

留芳堂是周辰意从前读书的地方,他离京返乡后将这里重新打理,专收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听学全部免费,只对想科考的孩子收些文章钱,他回乡几年,也带出过一个秀才,有些名气。城里有些勉强够上万和书院的商户,宁愿将孩子送他这来,也不想砸了大价钱,让孩子和那些纨绔后面招猫逗狗。

许娘子就是第一个将孩子送来的商户。

周辰意没说话,莫尘递给他一张帖子,“燕州三大家,叶家赵家和我莫家,没他姓何的什么事,八皇子欣赏你,你若愿意,下学后来悦轩茶楼,他等你。”

说完莫尘便离开巷子,周辰意打开帖子,是修宁的亲笔。

临近戏水节,叶府上下都忙碌起来,叶竹英每日要对节目,下帖子,采办货品,忙得不可开交,府里也省了晚辈们的晨昏定省,云安得闲,就在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消暑度日。

今日云安醒来后就觉得心神不宁,她磨好墨,几个字怎么写都不满意,一上午捏了无数纸团,快到晌午时,银霜着急忙慌跑进来,看到云安礼都没来得及施,就急着道:“小姐,京城来了消息,说要放了祁仙!”

云安手一沉,笔划到纸上,落下一团墨迹。

银霜上午忙完事,就听前院王婶说一早府衙来了人要见太守,说是祁仙的案子有了变数,她想也没想就赶去府衙探情况,一打听,才知京里来信,说祁仙有贵人担保,要放了他。

云安皱眉,“什么贵人?”

“奴婢也不知道。”银霜急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不管什么贵人,这还能枉顾王法吗?”

这么大罪都要直接放人,祁仙若不是对那人有恩,就是抓了那人什么把柄,这个消息她也做过心理准备,人就这么放了,倒更能证明她心中怀疑。

云安迅速冷静下来,问:“八皇子知道这事吗?”

银霜想了想,随即点头,“当是知道的,上午府衙的人走后,府上都知道了。”

云安默然,银霜见她没什么反应,问:“小姐要去看看吗?”

现在去看也没什么用了,终是京里的消息要放人,知府那芝麻小官靠不住,就看八皇子插不插手,若八皇子不插手,整个燕州都没人能拦得住。

不过反过来想,祁仙捅了这么大篓子,还敢大张旗鼓的放了?葫芦的事情风波未平,若此时她传出些祁仙在京中时候造下的的罪孽,燕城衙门能被百姓唾沫淹死,多少也能殃及“京中贵人”,那贵人处心积虑走到今天,怎么可能愿意毁在一个道士身上,这么一个把柄在外面惹事,她能安心?若是想永绝后患,最好的办法当是让祁仙消失。

想到这里,云安面色一沉,倒像是那人能干出来的事,只是祁仙活着她还有机会,死了就不好办了。

找叶竹英的话,她能见到祁仙一面,可眼下就算见到了人,也必定什么都问不出来,现在这情况,是真的难办了。

银霜见云安心事重重,宽解道:“小姐,这事先放一放吧,下午还要去何大人的文友会,可别坏了兴致。”

云安才想起来今日还有个什么劳什子文友会,她叹了口气,“都有谁去?”

“奴婢也不知晓,说是燕州大族的年轻人都被邀请了,小姐咱就当散散心,听听诗词歌赋。”

云安还未答应,银露进来道:“小姐,叶小姐派人来请了,说半个时辰后就出发。”

银霜一惊,“哎呀那得快些了,小姐还没梳妆呢!”

两人说着熟练地忙开,给云安一阵捯饬,半个时辰后,一身素色青衣、淡妆芙蓉的清丽少女出现在了叶府门口。

叶绛婷也刚刚才到,看见云安后眼前一亮,学着书生摇头晃脑,“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云安噗嗤一笑,“表姐才是秀色空绝世。”

叶绛婷拘了一礼,“多谢多谢。”

两人笑笑闹闹上了马车,云安问:“表哥不来吗?”

“他要准备戏水节,抽不得空,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咱们也就是去凑个热闹,何大人办事,好吃的少不了。”

云安点头,心里大抵明白这文友会该没什么意思。

曲溪楼在北边的启明街,离叶府不远,云安他们到时已有不少人三两扎堆高谈阔论了,何知府包下整座曲溪楼,将曲水流觞的一楼分隔开来,男女各坐一边,请来的那些文人墨客则围坐中间。

女子的座位有轻纱幕帘做遮挡,云安跟在叶绛婷身后,穿过幕帘看到了不少生面孔。

虽说来燕城半年多,见过最多的也还只是季书桐,季书桐来的也早,正和身边女子说着话,看到她们,立刻迎了上来。

四人站着相互见礼,季书桐介绍道:“这是叶太守府上的小姐云安,小字宛宛,宛宛,这是秦掌柜的千金,秦皎月。”

眼前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头顶金钗,耳坠金镶玉,脖子也挂着金锁吊坠,手上玉镯色泽极好,衣服料子更是上乘,年纪虽小,却有种大富大贵之气,云安一眼便猜出她是燕城首富家的千金,确实名不虚传。

两人又单独见了一礼才双双坐下,秦皎月好奇的很:“怎么叶太守府上的却姓云?”

云安笑答:“太守是我外祖父。”

“原来如此。”秦皎月又问,“怎么只有云姑娘有小字,你们都没有?”

叶绛婷:“你不也没有?”

“我们家又不是读书人家,能给我取个像样的名字都难得。”

秦皎月倒是大大方方,云安笑道:“小字是长兄取的,顺口罢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秦姑娘名字才是极美。”

闻言,秦皎月仔细打量起云安,燕城读过书的女子少,能说出一字半句经史典籍的,除了当官的人家,基本没有,云安从气质到样貌,都不像是燕城这小地方的人,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那日是你去了城外庄子救的我们?”

云安先是没明白,随后想起那日救书桐,秦皎月也在地窖里,有些惭愧,“不敢当,我去时并不知晓他们是贩人勾当,只是去找书桐,碰巧撞破罢了。”

秦皎月撇了撇嘴,略有不满,“那你胆子是够大,哪用你操心,我爹找了听风阁,花了数多银子才请到莫尘去救我,谁知被你阻断了。”

云安微张着嘴,秦皎月仰慕莫尘,若那日是莫尘去救,说不准还能成就一桩姻缘?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其中内情,误了秦姑娘大事。”

听了这话,秦皎月反倒生出几分羞赧,莫尘不喜欢她,就算那日他去救,也顶多只能说上几句话,别的她想都不敢想。

叶绛婷看不下去,“他们江湖人整日打打杀杀,我真不明白你痴迷他什么。”

秦皎月不悦,半晌才道:“你又不懂,在燕城能嫁给莫尘,是八百年修来的福分好不好。说起来,还没人上你家提亲吧。”

叶绛婷一噎,在提亲这事上,她实在理亏。

前两年也有人来提亲,但正如秦皎月所说,燕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燕州三大家里,莫家是江湖人,赵家没主母,只剩个次子在家,其他能配得上身份的,歪瓜裂枣不务正业居多,稍好些的,她母亲又不舍得她下嫁,那些人也明白自家攀不上,便也就不去了,总归是烦神。

云安见表姐不说话,将话题引了回去,“你既如此心仪莫尘,又怎会着了祁仙的道?”

说起这,秦皎月变了脸色,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还不是那祁仙!说莫尘在他们府上品茶,邀请我一起去!”

“只因为这?”云安不解,虽说秦姑娘年岁不大,但也不至于一句话就遭人骗了吧。

秦皎月也觉得有些丢人,她咳嗽一声,“燕城谁人不知莫尘,正常人都不会拿莫家行骗。”

季书桐附和:“是这样的,用莫家名声使坏,就是在抹黑听风阁,他们不许的。”

“所以啊,谁敢这么骗我!我当时也没想太多,这祁仙真该死!”秦皎月捏了块糕塞进嘴里,又觉得难吃,匆匆漱了口茶,“算了,祁仙也坐大牢了,真难吃啊这个糕点,何知府也不舍得上点好的。”

“.......”

云安犹豫着要不要将祁仙已经要被放出来的消息告诉她,就见季书桐先说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叹了口气。

秦皎月扔了糕点,怒拍桌子站起身,“岂有此理!”

现下大堂里已来了不少人,这一嗓子吸引了诸多注意,季书桐赶忙将她拉坐下来。

众人见是秦皎月,也没觉着稀奇,只低低偷笑了几声便也无视了。

“你太大声了。”季书桐压着嗓子提醒。

秦皎月也压低声音,“那祁仙的事儿怎么办?”随即看向叶绛婷,“叫你祖父管管?”

叶绛婷也才得到这个消息,都还有些懵,听了这话一点接不上,云安却知道根本行不通。

早上何知府派了人来却又没改变什么,就说明叶老太守要么管不了,要么不想管,这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管事范畴,更何况还牵扯到了京城,云安虽猜得出和宰相府有关,但叶老太守又不知晓,说不定就以为是官家护着道士呢。

皇帝不着调,他做老师的能顺心吗?干脆眼不见为净。

秦皎月看两人沉默,也多少猜的出来,默默叹了口气。

关于这件事,云安想了很多,现下能把祁仙抓到她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是和叶老太守摊牌,说祁仙可能是害死母亲的关键,但这招太险,老太守年纪大了,如果把话说开,那就得和她爹杠上,她不想看到外祖父这么大年纪还要为这些事烦心。

二是找听风阁帮忙,他们高手如云,抓个人来还是不难的吧。

秦皎月大约是和她想到了一处,提议道:“实在不行,咱就上断愁台,买祁仙的命!”

断愁台?

见云安不解,季书桐和叶绛婷解释道。

听风阁主家莫家住在燕城,但听风阁却在城外的小秦山,小秦山有个百级阶,拾阶而上可至半山腰,听风阁的第一道门就在这半山腰的断崖上,名为断愁台。

断愁台只接外客,做消息买卖,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买消息,听风阁若能解答,便会飞鸽传信,若答不上,则会归还银两。

可问题是......

“怎么买?”季书桐问。

秦皎月又叹了口气,“听风阁从不无辜杀人,除非咱们有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才能去换他条命。”

季书桐想起来,“你爹找莫尘救你那日,是用什么消息换的?”

秦皎月神色微闪,“不清楚,他也不会同我说的,说是说完之后听风阁立马就答应了,不过请莫尘出手还是花了银子的。”

云安心思流转,用消息换人命?活这么大,是否她也知道什么,是听风阁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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