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奇才

几人说话的功夫,曲溪两边已经围坐了七八位文人,他们个个锦衣华冠,摇着折扇,扇上是高山远水、楼阁亭轩、小桥流水、百花争艳,浓浓的骚客气息。

云安扫了一圈,有名的世家公子来了七七八八,这席拿来给修宁逗乐,当真煞费苦心。

外边儿又进来几人,场上突然噤了声,秦皎月也察觉出气氛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还没人答她,就听见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随后曲溪首端的男子踢了椅子,朝门口走去。

他去的急,气势汹,众人也没想起来拦,那男子大声斥道:“谁让你来的!”

被质问的人低着头,没搭理,男子又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滚回你的破书堂去!”

说着便想伸手去推,突然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拦在他面前,刀刃对着他,吓得他立马收回了手。

匕首的主人声音淡淡,“我请来的。”

他一身红衣站在门口,挺拔的身姿比那男人高出不少,慢条斯理收回匕首,懒懒问:“不是文友会?我请个朋友来玩儿,碍李公子眼了?”

李傅看清来人,有些讪讪,“莫少主也有闲情来文人的场子,方才没注意,不过你何必请这人来呢。”

“比不上李公子会交朋友,我想跟谁玩儿跟谁玩儿。”

说完他越过李傅,在众人的注视下找了个位置坐。

随后,八皇子摇着玉骨扇从庭院进来,何无涯跟在后面马首是瞻,也无人再关心方才是怎么了。

所有人在见到修宁的那一刻纷纷起身拜见,待修宁落座,赏了句“随意”,大家才复又坐下。

何无涯拍了拍掌,两侧纱幔后接连走出来数多曼妙侍女,身姿摇曳,步步留香,举着酒壶,长长两队站在每位宾客身后,一一服侍。

云安暗暗感慨,何知府果真是懂享受的。

叶绛婷小声道:“我就说没来错吧。”

秦皎月坐得笔直,语气虽不屑,但声音极小,“不过如此,菜品也不是最好的,还不如我家的私宴。”

“是是是,谁能和你秦大小姐比。”季书桐塞了块糖糕进嘴,含糊不清调侃,“不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秦皎月摇头,面色有些发红,闷闷道:“他在对面。”

“……”季书桐翻了个白眼,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真是一片痴心啊。”

“别瞎说。”秦皎月小声嘟囔。

云安听着她们说话,下意识从幕帘的缝隙朝男客看去,正好看见一身红衣的少年手撑着脸颊,懒懒散散的样子,身旁白衣男子不知在与他说什么,他一点一点着脑袋,有些敷衍。

这人还真不像江湖儿郎,方才替人出头也一副少爷脾气,江湖上的少年人不该是抱着剑,一身正气精神抖擞,惩恶锄奸拔刀相助吗?

哦拔了,匕首。

云安的目光在他身边扫了一圈,没刀没剑的。

她再抬眼,瞳孔猛地一缩,少年不知何时看了过来,微微上扬的眼尾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嘴角微勾,直直地盯着她。

两人就这样隔着众人,遥遥相望,仿若场上无人,只剩彼此。

叶绛婷看云安脸颊微红,怔愣着不动,疑惑地戳了下她,“你看什么呢?”

云安吓了一惊,赶忙收回眼神,胡乱说着:“看到了只飞虫,夏天蚊虫真多。”

从叶绛婷的角度是看不见莫尘的,她毫不怀疑点点头,“确实,今日水果点心又多,难免会有。”

云安偷偷松了口气,再看去时,见少年仍在看她,只是已经坐直身子,双手抱胸,眉梢扬起,眼里多了份调侃。

他该不会听见了吧?

云安心虚地低下头,自我安慰道:这么远,她声音又不大,应该不会的。

待来宾坐定,何知府起身简单说了些今日相聚于此的原因,说是年轻人交流学问,其实就是为了给修宁解闷,几位文人又单独一一向八皇子见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人基本都是科举落榜,但家中富裕之人,有些学识,自命不凡,云安仔细听着,到最后一位时,相比前人的天花乱坠,这人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再无其他。

因方才莫尘称他为朋友,在场的人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修宁似乎来了兴致,念着他的名字问道:“周辰意,你也是科考落榜?”

那人顿了会儿才道:“草民不是。”

修宁也没多问,只道:“开始吧。”

周辰意这个名字云安有点印象,几年前京中有位才子也叫这个名字,那才子还来过相府,听下人说是来找父亲,最后闹的不欢而散了,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人。

文友会无非就是些曲水流觞、飞花令什么的,云安听了会儿便觉着无趣,几人文采平平,常见的词也要思索许久,也难怪会落榜,若是这样下去,能不能给修宁解闷不好说,倒是有可能给他惹烦了。

季书桐似乎也觉着没什么新意,低声道:“宛宛,你觉着谁不错?”

云安隔着纱帘看不真切,但这些人的诗也实在夸不出口,她只道:“周辰意吧。”

季书桐好奇,“周先生?可还没轮到他啊。”

“相较其他人,也就他中过举,应该胜过他人。”

季书桐低低笑了起来。

叶绛婷道:“来之前我就该猜到的,今天这些人哪个不是跟何大人沾亲带故,能在皇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她指着对面几人,“从为首的到莫尘右手边,都是何大人亲眷,往后有些还可以,不过家世稍微差些。”

原来如此,也就是借着给修宁解闷,把自家人往他眼前塞咯,万一有他看上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场文友会更像个笑话。

转了一圈酒杯总算漂到了周辰意面前,他举起一饮而尽,念了首自己作的诗。

修宁微微点头,还没称赞,就听一文人嘀咕道:“卖弄。”

周辰意面色一凛,垂首看着流水,不作反应。

修宁挑了挑眉,和莫尘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又是一轮,酒杯停在周辰意面前,他依旧爽快地喝了,念了首古人诗句,“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在场很多人念的都是名人之作,周辰意这句诗乍一听平平无奇,云安却扬了嘴角。

修宁自然也听出来周辰意这句子是在骂这些纨绔,他称了句好,有些没听懂的眼里冒出妒火,只有一个两个听出了不对劲,或窃窃私语,或恶狠狠地看向周辰意。

周辰意依旧垂着脑袋,不怒不喜。

修宁坐于高座,场上每个人的行为表情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挤兑让他有些不悦,他喊道:“何大人。”

何无涯肚子里本就没几点墨水,还没看出场上如何,就被八皇子点了一声,他赶忙放下手中酒杯,着急忙慌起身拱手:“殿下有何吩咐?”

修宁看着台下这些光鲜亮丽的文人们,笑着道:“本殿瞧这文友会,净是念些大家都会的,无甚新意,不如来比比文章如何?”

何无涯自是不敢有什么意见,修宁接着道:“在座各位也都是参加过科考的书生,本殿记得前些年科考有道题十分有意思,问的是江南水患,疫病流行,应当如何解?当时有位学生答的极好,但已过多年,不知在座各位有没有新解?”

话音刚落,几位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议论起来,唯周辰意怔怔看着台上的修宁。

这话也让云安想起周辰意究竟是谁了。

江南水患一直是历代帝王烦心之事,齐明帝也将这类题目放进了三年前的科考里,有位学生将水患和疫病如何预防、如何治理写的清清楚楚,思维逻辑清晰,办法实际可行,被齐明帝赞为奇才,年仅十八就封了状元,那人便是周辰意。

周辰意入朝为官后,便被分到户部,分管天灾之事,他工作勤恳,为民着想,那段时间京中还盛行过他的文章,这样一位才子什么都很好,唯有一点,年少胆大,又不信道,在这方面吃了许多暗亏。

后来不知为何,他只做了一年,便离朝还乡了。

若只是因为信不信道就甩帽子不干倒也不至于,朝中至今都还剩些不信道的大臣,云安不知道那日他同父亲说了什么,但总感觉他的离京与父亲有关。

眼下几位文人纷纷发言,引经据典的、只答其一不答其二的、甚至还有胡说八道的,修宁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耐着性子听完这些劣作,直到周辰意开口,他才敛去笑意,难得有了几分认真。

周辰意说了许久,神色平静,语调甚至没有多少起伏,但场上除了他的声音,落针可闻,云安听得入神,等周辰意答完,久久都无人开口。

静默片刻,修宁轻咳一声,众人收回思绪,他道:“本殿曾读过你的文章,很有深意,如今学识更上一层,眼界和心境似是更为宽广。”

周辰意受宠若惊,连忙行礼:“殿下谬赞。”

见八皇子说话了,台下众人这才议论起来,有些不认识周辰意的,也相互打听起这人是谁。

男席处,莫尘身边的杨扶音摇着扇子低声问:“这就是你费尽心机请来的大文豪?”

莫尘瞥他,“不配?”

“确实不凡。”杨扶音啧了声,“可惜,何大人并不想捧他。”

“那又如何。”

杨扶音摇头感叹,“莫少主煞费苦心啊,要我说,你当什么听风阁少主,当世诸葛非你莫属。”

话音刚落,莫尘抬手弹了下酒杯,几滴酒直直飞溅出来,他轻轻挥手,酒滴向杨扶音飞去,杨扶音赶忙用扇子遮住,扇面顿时印出几块深色。

杨扶音低嚎:“这是我新淘来的!三百两!你赔!”

莫尘无辜:“你非要用扇子挡。”

“呵。”杨扶音气笑了,“不然烧我脸上吗。”

“你脸又不值三百两。”

“......”

台上,修宁也没耐心再看这场闹剧,他看向左侧首席,“何大人。”

一声止住场上纷乱,何无涯赶忙起身。

“燕城也不全是无用之才,这些精挑细选的文人才子,似乎挑的还不够仔细,本殿也乏了,今日便到这吧。”

说罢,他便顾自起身,以何无涯为首,台下众人纷纷起身恭送,见八皇子走了,他默默擦了把汗,快步追上去。

主座刚走,场内又嚷嚷起来,以李傅为首,几个文人怒气冲冲直奔向后,众人尚未反应,李傅直接一拳砸上了周辰意的脸,周辰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谁也没想到八皇子刚走,李傅就敢动手,有人倒吸了口冷气,见那周辰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扶音皱眉:“这人太狂妄。”

莫尘道:“还不够。”

周辰意躺在地上,半天才抬手擦了擦嘴角,蹭了手背一抹血迹,李傅上前攥紧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咬牙蔑视道:“你算什么东西?怎么,觉得八皇子赏识你,攀高枝儿了?”

周辰意上身无力,虚虚地荡在半空,又被李傅扔到地上,“老子告诉你,你如今能做个破教书的也是老子不和你计较,劝你赶紧滚回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骂完后男子又在周辰意身上踩了一脚,啐了口:“垃圾东西。”

周辰意苦笑一声,却没动弹。

越是如此,男子越是起劲,他叫旁边的人来看,“什么才子,给老子擦鞋都不配,也不看看这废物样子,还真当自己状元郎!”

男子骂的难听,有几个世家公子上来阻拦,“李公子,别太过了。”

“八殿下夸他一句,你就如此嫉恨,李傅,真不配做读书人。”

李傅瞪了这人一眼,“我训狗你也要啰嗦,怎么方才不见你同殿下说上几句?”

那人抿着唇,摇头摆手走了。

场上无人出头,只低声议论。

叶绛婷捏着拳头站起身,清脆的嗓音响彻大厅,“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众人的目光转向纱帘后的女席,朦朦胧胧只能看见一抹高挑的身影,她冷笑道:“自诩文人风骨,满嘴污言秽语,李傅,你真当在场无人了吗!”

李傅目露凶光看向这边,轻佻道,“我当是谁,叶大小姐啊,怎么,你看上这小子了?”

叶绛婷咬着牙,想掀帘出去,被云安拉住,“表姐不必,和这等人多说,反而掉了身份。”

季书桐也道:“他这般无耻,理他反倒沾一身骚,晦气的很。”

两人声音并没压低,全场听的清清楚楚,李傅下不来台,上前两步,叫嚣着:“有本事出来说!”

季书桐不屑,“你配吗?不过仗着何大人是你姨丈。”

李傅双眼一眯,突然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哦,季小姐,你那通判的爹也配你如此张狂?”

“不知道的以为李公子是皇亲国戚呢,竟是谁也不放在眼里。”叶绛婷咬着牙,“何大人在燕州威望真高,连小小的外甥都敢如此吠叫,不知家门口的狗是不是也这般丧心病狂。”

叶绛婷身份高于他,说话难听也没在怕。李傅气急攻心,大步冲了过来,侍卫没来得及拦,就被他扯下纱帘,女眷们一声惊叫,向两边躲去,中间只剩云安她们四人。

李傅直直对上了云安的脸,他微微一愣,火气竟消散大半。

云安站得挺立,眼里未起一丝波澜,平静甚至有些怜悯的看他,他手上还拿着薄薄的纱,顿了顿,才问:“你是谁?”

云安目光下移,目视前方,淡淡道:“李公子在燕城待久了,已然不知天高地厚。”

说罢转身离席,秦皎月耻笑他,“清醒点吧,除了何大人,谁护着你。”

云安从李傅面前经过,带过一阵馨香,李傅回过神,想伸手去拉,被叶绛婷隔了开来,叶绛婷扭头瞪了他一眼,女眷处一位女子看在眼里,大胆说了声,“宰相家的嫡女也敢惹,真不要命了。”

那女子声音不小,场上人都听见了,云安眉头微皱,看了过去,她瞬间低下脑袋,不敢再说。

李傅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越过叶绛婷想去拦云安,“云小姐,云相南巡时,我有幸见过一面......”

他说着伸出手想拉云安,只是还未碰到,一枚铜板飞了过来,生生弹在了他的指尖,疼的他快速抽回,手指颤抖着找不回知觉。

李傅回头找人,大吼:“是谁!”

云安微微侧首,看到地上一枚快速旋转的铜板,她顺着方向看向男席,看戏的人群也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动的手。

莫尘推开人群,拉起躺在地上的周辰意交给风岐,李傅看到他,瞬间明白,“是你。”

他瞥了眼李傅,“确实,今日飞蝇蚊虫甚多。”

说完,他目不斜视,离开了大堂。

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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