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以九年,大雪,岁暮天寒。
茶馆热闹非凡,座无虚席,耳畔皆是欢声笑语,又有几声击掌呼喊。落座二楼之位,禅院惠收敛目光,双指轻捻握起茶盏,鼻间轻嗅间,空气尽是馥郁茶香,沁人心脾。
“话说到《悟以志·经世奇才卷》,这便不得不提当今的宿傩将军。将军自小聪慧,博览经史,工书善文。五岁能赋诗作画,八岁能参政赈灾,十三岁能领兵亲征,十六岁平定叛乱,如今不过弱冠之年,便轶群绝类,真真年少有为!”
说书先生手指一扬,眉梢略挑,端得一番话是抑扬顿挫,语调无不充满情感。虽只是寥寥几句,却将宿傩将军的惊世生平说得深入人心,叫人光是听着也会起些折服之心。
“隆冬年,寒风凛,寸寸透骨;狄姜突攻,无甚缓意,打得措手不及!血淋漓,战火蔓,年仅十三岁的宿傩将军领兵亲征——步步营,杀伐断,轻骑卷沙场!冰天寒地,梨花絮絮雾寒朦,雪色更兼血色。将军……”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群身穿黑色锦衣的男子破门而入,腰间佩刀,面无表情。众人都是平民百姓,见此阵仗,都给吓得噤声失语,有人见这群人的左胸上都绣有赤红色凶煞困兽,瞬间就猜到他们来自禅院世家。
风霜卷入,衣袂纷乱,一名披着狐貂的女子边抱怨边踏入馆内,“这天气真是害人惹烦,真不晓得禅院惠这小子为什么这么兴玩儿。”
禅院惠从黑衣人进来时便察觉看了过去,本就疑惑,当听闻御檩说的话时,更是不解。
他父母早亡,却因着血缘与特殊体质得以留在禅院家,交由叔父照顾着。方才说话的御檩,便是他的婶婶,多年与他甚少亲近,不曾道说三四句,恍如陌生人。此番冒着大雪过来,不知所谓何事。禅院惠抿了抿唇,看她抬眼逡巡众人面容,眉头紧皱,急躁又不耐烦,看来并非是小事一桩了。
“禅院惠呢?不是说在这吗?都给我去找——”御檩大略看了几眼,见寻不到人不禁恼火,转脸就命令这些黑衣人。
他们刚有动作,禅院惠便撩开了垂于窗面的轻纱,“我在这。”
话音落下,众人便循着看去,方才见识这禅院家小公子的面貌。眉目如画,质傲清霜,面上不作任何神情,只是云淡风轻地仰望下方,举手投足当有气质,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御檩眼睛微微张大,忙招手催他,“快下来,家中有急事寻你。”
禅院惠在家里待了十六载都不曾听说家里有事寻他,这会儿来得突然,倒是让人疑心。于是他好奇地询问御檩,却被对方斥责一句“别磨蹭,到时你就知道了”。他只好抿了抿唇,自己推测事情。
一步出室外,风渐大了,凛冽得如同冰刀般割在未被遮住的肌肤。御檩低咒一声鬼天气,然后将披在身上的狐貂裹得更紧,催促禅院惠再快一些。后者只是轻轻应声,稍微拉拢一下领口,依旧感到寒意沁骨。直到坐上了轿子,才稍微好了些,有丫鬟打扮的姑娘递给御檩一个汤婆子,他只是低头磨搓着双手,沉默不语。
一阵摇摇晃晃之后,轿子方才轻轻落下,这时丫鬟将帘子掀开来,“夫人,到了。”
禅院世家不似其他府门这般金碧辉煌,彰显豪奢贵气,反倒低调内敛,似与寻常无一二。青松拂檐,翘角沾雪,风未歇,絮涟涟。玉栏绕砌,朱漆大门敞开,两侧分别候着侍卫,门前又有一行瞩目的马车队。
禅院惠打量不到半顷,尚未捕捉到什么有用信息,身子就被御檩推了一把,“看什么呢?还不快点进去,这要里面的客人等急了怎么办?真是的。”
“客人?”禅院惠被推了也不恼,只是疑惑不解地反问,“是来寻我的人吗?”
“不是找你那还能找谁?整个禅院家也就只有你的体质最特殊了,当然要利用你的价值啊。”御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提起体质一事,禅院惠不禁蹙眉,心里阵阵不安起来,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情,但又不敢确定。
厅堂已经坐满了人,随着他跨步进来之后,道道目光便如雪片般落在他身上。禅院惠其实嫌恶,他们的目光如此大胆,大胆又肆意,打量之间又是停顿在某个部位,无关**,倒像是将其看成待价而沽的商品。
这里有他见过的人,也有他未曾见过的人,他靠着禅院世家的衣衫认人,其余劲装或是锦衣,无世家印记的,估摸便是所谓的客人。
“阿惠先坐下吧,叔父呢,有事情想与你商量一番。”坐在堂前的男人忽然起身,声音放缓,端着商量口吻。
禅院惠小声应了一下,然后看到丫鬟从后方搬来椅子,他勾了勾手指,想起这里从来没有他的位置。
“你父母早亡,从小都是我跟你婶婶带着你,一开始长老不愿留你,还是我们硬坚持下来的。阿惠应该知道。”
禅院惠轻轻颔首,听他继续讲:“近年来,悟以与狄国久战不休,边疆民不聊生,圣上忧心,想着与狄国缓解一下僵持关系。又闻狄国盛行男风,尤其狄国君王,后宫佳丽虽无三千,俱是男宠,可因男子无法生育,君王被臣子劝说无数次,心烦意燥,又无可奈何。”
话说到这里,禅院惠已经知晓自家叔父想要传达的意思,只是难免手心犯寒。
“阿惠,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吗?但现在,就是你实现自身价值的时候了。”他柔声说着,唇角分明带笑,可眼底一丝笑意都没有。
禅院惠下意识攥紧手下的衣衫,指间收拢,顷刻生皱,活似他攒起的心思,神色不喜不悲。
“我知道。”他说。
男人又笑,“明日辰时,将军会接送你到皇城面圣,此刻你先回屋收拾一下东西,好好歇息一番,顺便与自己的兄弟姊妹作了个别。”
禅院惠心不在焉地听着,温顺地应承下来,而后才作揖离开。
心神不定,乱如麻,禅院惠走得很快,想着自己明明可以实现价值了,为什么又高兴不起来,嫁去狄国,那君王又是怎样的人?他会不会死在那里?
说书人口中的深宫很可怕,勾心斗角如同毒蛇缠绕身子,要么被束缚而死,要么被不经意毒死。
他想逃走,可是逃走了之后呢?哪里又有他安身的地方?
长廊曲折,叶身被雪沾得花白,又不堪弯身,两道花开正好,有风徐来,尽是梅的芳馨。他看到男丁偷偷折了一支下来,红着脸别在了丫鬟的耳边,于是二人相视一笑,恍若春回。禅院惠想,自己何曾又不是那枝梅,除却观赏的价值,更有着赠予的价值,只是离开了土壤,过去了时节,他就会腐烂了啊。
正看着发神,又是脚步没停的,一个拐角时,不知是否撞上了一堵墙,疼得禅院惠龇牙咧嘴。脚步又没稳,颠得他要摔倒,双手便如扑棱蛾子一般,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作为支点,结果扯是扯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这么轻易就被扯松。于是‘哐啷’一声,伴随着禅院惠彻底摔地的动作,手中原本握着的东西也因脱力而砸在了地面。
“什么情况啊……”禅院惠疼得皱眉,屁股被这么结实一摔,仿佛尾椎骨断裂一般,额头也是火辣辣的,估摸要肿起来了。
他睁开眼睛,想知道自己方才撞上了什么,结果却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还有微微拂动的衣摆,衣面是黑色的,视线往上游弋间,见上面滚着精细金线,绘的正是栩栩如生的重明鸟。那眼犀利,盯着他一瞬不移,极其诡异。
禅院惠被怵到,赶忙挪开视线,结果那人却微撩衣摆,膝盖稍屈,半蹲在他的面前。毫无征兆,入目的鬼面将他惊得后仰,欲要拉开距离,却被对方直接扼住手腕。那人的手心极其滚烫,如同火一般炙烤着他的肌肤,手套还有些粗糙磨人,存在感难以忽视。
禅院惠心跳激增,看到对方面具后的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微微眯起间,危险而又凛人,“小鬼,找死吗?”
“不……”他缓慢地摇起头。
鬼面男人松开了桎梏的手,然后将地面上碎成两瓣的玉佩亮在他面前,“看你姿色不错,不妨说些好话给我听听,我好饶你一命。”
禅院惠见他手中的玉佩,才知道原来自己情急之下抓了这玩意,既然摔碎了,也是自己的过错,于是便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可以赔给你的。”
鬼面男人轻笑出声,有些讥诮,“赔?你如何赔?”
“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可以给的,我都给你。”禅院惠看着他,碧玉般瑰丽的眸子坚定无比。
鬼面男人顿了一声,然后故作苦恼地发出一声轻音,“我暂时想不出,要不你先欠着吧。”
说罢,他便微微站起身来,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禅院惠,并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后者也没想他会这么好心,于是也跟着慢慢起身。
鬼面男子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禅院惠。”他答。
话音落下,鬼面男人却诡异地沉默了须臾,因看不到他面具后的神情,禅院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于是他只好清了清音,郑重其事地看着男人道:“你站在这,也不出声,把我撞倒在地上,是不是也要向我道歉?”
鬼面男人闻言,顿时忍不住笑了,“小鬼,你这不是无中生有吗?什么叫我站在这,不出声,合着我是故意将你撞倒在地,还要赔上一块玉佩吗?”
禅院惠被取笑了也不羞窘,而是字字在理地说道:“周围安静,你若走动,踏靴必定有声,再说回廊这般宽敞,向道讲究,你若不是故意驻足看着我撞上,那又是什么?”
鬼面男人很配合地鼓起掌,“就当是这样。”
禅院惠眨动眼睛,等着他下文,却见他抬起左手,摘了一朵探入廊间的白梅。
“……可是啊,我偏不道歉,你又能拿我何,嗯?”尾音上扬,勾点笑意,说罢便将手中的梅花别在了禅院惠的发间,动作之快,难以捕捉。
等禅院惠后知后觉时,鬼面男人已经收回手,甚至抬步离开了。禅院惠又羞又恼地把那梅花扒了下来,转过身时,见男人大步流星,已经走远不少。
“你到底是谁!”他憋着火气,又将手中的花瓣忿忿扔到地上,大有一种被戏弄的羞耻。
鬼面男人笑了声,然后才回道:“宿傩。”
非日更,无大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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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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