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人的话来说,宿傩之于禅院惠,便是属于自幼听闻此人丰功伟绩长大的存在。于是在禅院惠的印象中,宿傩是鲜衣怒马,克己守礼的形象。然而此次打交道……他捧心而蹙,不禁叹气,觉得自己错得真真离谱,幻想也果然如薄雾一样,经过拨开就散得无影无踪。
这哪是鲜衣怒马?又哪是克己守礼?分明是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啊,张狂又无赖,简直讨厌。
大有一种梦破碎的感觉,禅院惠想起这人将花瓣别在自己耳边的画面,不禁一阵面热,又是羞赧又是恼怒的,心想这混蛋定是把他当成姑娘调戏了!
越想越不痛快,禅院惠在床上翻了个身,打算明日冷落这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一夜,无眠。
天光昏暗,黎明未至,禅院惠是被频繁的敲门声吵醒的,那人似乎很急切,大着嗓门催促道,“惠公子,该起身了,别让将军大人久等了。”
禅院惠迷迷糊糊醒来,还没应声呢,那人直接破门而入,风风火火的,“惠公子快些更衣,我同扶风替你先将行李带走。”
禅院惠嘟囔一声,讨厌早起。
又怕那浑不正经的宿傩将军借口发难,便强撑着精神掀被下床,呼啸过来的冷风袭上肌肤,登时冻得他哆嗦,瞌睡虫去了一半。
“这是家主前些时日找人找好的披风,路上保暖用的,扶风先放这了。”青衣男子说道。
禅院惠轻声回应,揉着眼睛看了过去,见是红色披风,帽檐还有一团雪白的毛领,看着怪暖和的。
出门之后,见天色依旧很黯,雪倒是歇住了,没有纷飞痕迹。
府里静谧,无一声响。禅院惠一路走过,尚未遇见其他人,直至迈出府门,于一片白茫茫雪景中,看到宿傩倚在马车边,右脚稍屈,脚尖点地,双手漫不经心地相环着,有些吊儿郎当。
见到他来后,方才站直,衣摆的重明鸟在风中若隐若现。
“过来吧,小惠公子。”宿傩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话声调笑,闷闷的,并着寒风落入耳畔。
禅院惠听到这揶揄的称呼,不禁蹙眉冷哼。
马车前后分别有五六匹马,坐在马上皆是劲装男子,腰间佩剑,总是令人察觉凛然杀意,怪可怕的。独特的是,那里还有一名穿着白衣的女子,倒是冷漠。
他走过去,见宿傩替他帘子,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略含笑意。
“你笑什么。”禅院惠倍感疑惑。
“我有在笑吗?”宿傩不答反问,莞尔轻笑的眼眸好似一对月牙,弧度明显。
禅院惠知道他又耍赖皮,便偏过脸,不想搭理他了。提起衣摆正要踩着台阶上去,宿傩却扯住了他的披风,“不等亲人相送?”
禅院惠被他扯得身形微顿,闻言,便转脸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府门,声音似寒冰冷冽,“他们不会过来的。”
宿傩略挑眉梢,从这话中也品出几分滋味来,看来这小惠公子在禅院家过得并不似表面这般光鲜亮丽啊。
“大人,这就走吗?”白衣女人这会儿出声询问道。
宿傩听着里边的动静,估摸禅院惠已经坐好了,于是才轻轻颔首,“走罢,出了安州,便往广阳的位置去。”
里梅应声,随后发号施令,喊了一声“出发”。马蹄踏落,缓慢前行,马车轱辘作响,在雪面压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
禅院惠交握双手,从侧帘的缝隙中,看到依旧冷清的府门。
正望着出神,前边的帘子忽地被掀开,带入徐徐冷风,惹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宿傩垂下右手,自然无比地弯身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禅院惠见状,不禁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宿傩勾唇乐了,不答反问间,看着他的双眼满是明晃晃的揶揄。
言外之意: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干的?
禅院惠自然听出来了,于是不悦地说了声“你……”然而好半天过去都想不出反驳什么,最后他噤了声,瞪眼算作回应。
看到他兀自生闷气,宿傩笑得更欢了,笑声闷闷,从面具后传来,“小鬼,你是想不出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说出口会不好意思?”
听着这声促狭,禅院惠攥了攥手,冷声道:“分明是你的缺点罄竹难书!”
“哦?可是我并不觉得,要不你试着例举几条?我听听。”宿傩微微放松身子,靠在冰冷的木板上,有些慵懒的态度。
禅院惠却觉得他又耍起无赖,于是抿着唇不作声了。面上冷冷清清的,无甚表情,倒是从这态度上知道,他是不愿搭理人了。宿傩轻轻挑眉,干脆撩起衣摆坐在他身边,大有一番不依不饶的态势:
“你不出声,难道是在心里偷偷骂我?别这样,小惠公子,毕竟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他一靠近,清冷气息瞬间如雪漫来,寒了满室。恍惚间,又似有一股轻淡的花香,甜而不腻,很是好闻。禅院惠来不及思索是什么花,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鬼面,他神思一顿,下意识往左边挪了个位置。
“嫌我?”宿傩的声音喜怒难辨。
禅院惠睨他一眼,不可置否。
见他这般态度,宿傩不恼也不计较,反而抬指勾住他一绺发丝,动作慢条斯理,轻轻绕绕,平添几分暧昧。禅院惠一时心悸,分不清是牵扯到头皮的酥麻痒意,还是对方靠近的难以忽视的气息,他连忙拍开了那作乱的手,面色微红,“轻浮!”
“这就轻浮了啊?”宿傩收手得快,索性没被打到,被骂了一声后还笑着反问,浑不正经,“看来我们小惠公子金枝玉叶,寻常人碰都不行,实在可惜。”
“可惜什么…再说了,哪有人会像你这样,认识不到两天就动手动脚。将军,还望自重!”禅院惠瞪着他,眉目清冷,说到‘将军’二字时咬音极重,像是强调什么。
宿傩轻声一啧,想着这些世家子弟就是讲究,他在营帐那会儿,莫说把玩头发,比这“轻浮”的还有。然而想法刚落,他又觉得不对,他才不兴把玩谁的发丝。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你又不是小姑娘。”宿傩不以为然,甚至俯身凑得更近,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一瞬不移。
禅院惠被他说得更恼,皱着眉头就反呛“你才是小姑娘,你全家都是小姑娘。”可话一说完,宿傩却靠得自己更紧,鬼面狰狞,漆黑深刻,离自己不过一拳之距,他甚至还能感受到上面泛着若有似无的寒气。
禅院惠稍微瑟缩,往后挪了位置,只是他退几分,宿傩便进几分。紧接着双手撑开,手心按在他身子两侧的位置,气势迫人,恍若风雨袭城楼。
禅院惠退无可退,又觉这人实在轻浮,过于可恶!
眼看着对方又要靠近,禅院惠急忙抬起双手虚虚抵在宿傩胸口上,以拉开一定的距离。
宿傩笑着说,“这个,也不叫轻浮。”
禅院惠瞪眼,一把推开了他,“这就是轻浮!”
只是宿傩动作更快,张开手就握着了他的双腕,稍一用力,直接将人拉了过来。禅院惠一着不慎,受力跌入怀中时,鼻唇还碰到了冷冰冰的鬼面,寒如冰似得,冷得他哆嗦,也疼得他抽气。
这时,宿傩垂眸看他,慢声细语道:“我亲你,才算轻浮。”
禅院惠整张脸随着这句话落下之后,腾地便如火烧似的红了起来,分明亲到的是面具,但他还是禁不住羞愤。
“你太过分了!”禅院惠用力挣开他,又忿忿地推了他一把,气得眼圈都泛红了。
宿傩这会儿由着他,却没想这小兔子力气还挺大,这一推,直接叫他背部砸在了马车板上,虽然并不是很痛,毕竟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更大的痛楚又不是没有承受过。
看对方还在瞪着他,又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露出尖利牙齿扑过来咬他。宿傩轻轻抚起下颌,刚想说些什么,结果一道‘咕咕“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看到禅院惠身子一僵,露出了堪称羞窘的神色。
“啊……”宿傩笑了,“饿了啊,想吃点什么?”
禅院惠欲盖弥彰似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我不饿。”——然而下一声“咕咕’声响起,直接将这句铁骨铮铮的话给拆解得七零八碎。
见状,宿傩不禁笑得更欢,禅院惠却被惹得生气了,“你不许笑了!肚子叫饿有什么稀奇的!”
“笑你口嫌体正直。”宿傩回得很快。
话音落下,他便长手一伸,撑着禅院惠而俯身下来。后者被吓了一跳,刚想推开他,但是宿傩却十分自觉地坐了回去,手上还多了一个锦盒。
宿傩挑了挑眉,又将东西递到他面前,“怎么?又以为我要轻浮于你?”
禅院惠被他戳穿心思,就不愿说话,免得说多错多。却见他递来锦盒,宝蓝色的盒身,雕纹流丽,昳美精致,像是装着什么贵重首饰。
“这是什么?”他问。
宿傩却卖起关子:“你自己打开。”
禅院惠犹豫起来,觉得宿傩这个人奇怪极了。后者见他迟迟不接,有些不耐烦了,干脆拉过他的手直接放在上面,“我又不会害你,这么警惕干嘛?反正我一开始进来也是为了给你这个。”
禅院惠依然很谨慎的样子,只是宿傩说完之后,就掀开帘子出去了。天光熹微,从缝隙洒落,薄薄的一束,没有任何温度。
过了好一会儿,禅院惠低头看着那锦盒,犹豫地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块块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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