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梅香落(一)

咳声渐息,夹道两侧落梅如雪,凌乱叠杂,冷香阵阵。

牧仲车辇渐行渐远。

七香车上,郎君挑帐而观,女郎知礼叩谢,他颔首作为回应。

直至寒风骤起,吹梅落于腕间,使得沈婉脊背僵直。

“沈婉!”

厉声传于耳中,惊醒了她。

“在,亭侯。”

“上来,同我去个地方。”

沈婉压下心中惊慌,与他同坐车辇,冷香却顺隙而入。

牧衡侧目,观她肩头微颤,气息紊乱,问道:“为何会怕寒梅?”

“我知你性情沉稳,却不止一次如此。”

她闻声微怔,摇头不语。

牧衡却从袖中拿出一物,沈婉识得,那是她刺杀凶兽的银簪。

旧事倏地涌上心头,她望着银簪,竟从梅香中嗅出血气,让她几欲无法呼吸。

在她临近崩溃时,药香却冲淡血气,牧衡眉眼与她不过一寸之距。

“沈婉,回答我。”

“亭侯……”沈婉话音微顿,眸中含泪,“这枚银簪,平城外老丈相送,他在我眼前倒在雪里,四周凶兽咧着血口,将他吞食。那些血,实在形似寒梅,令我胆寒。有关人命与寒梅,都会让我想起这些。”

她颤抖吸气,竭力隐下恐惧悲痛,已不能再言。

牧衡沉默须臾,女郎悲怮神伤,似能透过她双眸见到那日惨状。

他听后,却觉此话刺心。

平城地处赵国,却是三国交界,孤城一座。那日难民目的,不用直言,他也能猜到。

可那时魏国危在旦夕,无人能顾及难民去处。

牧衡视线落于帐幔外,雪覆夹道,梅落其中,如今却让人不忍观之。

“民有土地,就有陋室避寒,粮食充饥,便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

“凡大魏国土,再不会人饥相食,寒梅雪,唯有佳景二字可解,再无影射之意,你也不必再怕。”

沈婉轻应,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礼回应。

“嗯。魏国君臣,皆以百姓为重,加以时日,定会如此。”

寒梅雪,仅仅三字,带给她的只有触目惊心,于她而言,并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忘却的。

牧衡望她睫羽,再道:“不是这样。”

“什么?”她不解,回望他。

“今日言行,为万民谋利,不会再使百姓饥寒迫死,我知你聪慧,应当知晓。我却存有私情,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还有——”

他话音稍顿,将银簪放于她掌心,“为民,本有万千方法,却不愿见你再备受煎熬。”

银簪微凉,使沈婉彻底清醒,“亭侯早知缘由?”

“在宁县城楼,已略猜一二。”

牧衡垂眸,握住她发颤的手。

“闭眼。”

沈婉不知何故,脑中混沌,仓皇闭眼。

耳旁却呼来他的气息,温热绵延,使她霎时情怯。

“亭侯……是要?”

“为你念清心咒,不必惊慌。”

沈婉喉中一噎,在他的声色下,慢慢平息。

待他念完,两人不再靠近,沈婉却呆坐许久。

“我再卑微不过,亭侯贵为诸侯,其实不必这般行事。”

“何为修竹品性?”

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沈婉一怔,还是答道:“雨锋严冬,不可摧折。”

他又问:“如何具体?”

沈婉一时答不上来,摇头思索。

“你为具体。”牧衡说得平淡,却笑,“我等心愿,艰辛万难,你虽生于微末,却为此不断前行。每每见你,总让我念起竹林四年,见过的满山修竹。”

“所以,不要再妄自菲薄。沈婉,你值得我这样做。”

话音落下,车辇帐幔微动,冷香却不再使女郎发颤。

可他望来的视线,却使她心似乱絮,仿佛又现太极殿前白覆玄色。

*

行至平玄北隅,天色蒙灰,七香车停于竹屋旁。

此处人烟稀少,高峰曲折,山间似有云霭,青绿做底,白雪为盖,让人为之震撼。

沈婉驻足而观,问:“亭侯何故来此?”

她知牧衡日夜为政事奔波,不会特来观景,所以询问出口。

牧衡平声道:“来见友人,他为解我烦忧,日夜奔波。”

“亭侯之忧,为民?”

“是。鹤行举荐寒门入仕,子俊替我辗转各地寻来,我当要谢他。”

沈婉不懂政事,却知朝中官员皆为士族,此举定会掀起波澜。

她思索良久,又问:“与今日之事,相同目的?”

牧衡低头笑笑,手抚六星。

“分化门阀,土地仅为部分,若针对根本,需从政治下手。门阀垄断政权,使得王权受到压制,若想巩固王权,就需打击官制,寒门子弟进入朝廷,所定法令就不再会维护士族权益,士族为留存地位,便会收敛言行,就能逐渐达成目的。”

“此举,需长久谋划,徐徐图之。难处就在于,寻找能为君王所用的寒门子弟。鹤行与我心意相通,解我大忧。”

他这样解释,沈婉就懂了。

门阀地位衰弱,才能为民谋求更多的利益,民也能逐渐逃离压迫,寒门子弟,本就是民,再合适不过。

言中子俊,应为辽东沈意。

几人的默契,令沈婉感慨。

“天下名士,竹林四友为首。但名士崇风流,往清谈,亭侯等人,却与我想的不同。”

牧衡一怔,笑意渐散。

“竹林四年,未必不是苦痛的。”

他没有即刻解释这话,却同她看向远处。

“你观眼前青绿,会如何?”

沈婉不解,答道:“赏佳景,心慨叹。”

“辽东沈子俊,因此绘千里江山,不顾艰辛,跋山涉水。山川之美,谓之他心明月。但他从不想私藏,想让天下人,皆有闲赏之。”

沈婉眸光微动,听他言语,心有顿悟。

天下人皆有闲赏之,则需太平盛世,黎民困苦下,眼中怎能存此情此景?若心存此志,竹林四年,当真苦痛。

牧衡轻叹垂眸。

“江左温鹤行,王佐之才。不被仇恨蒙蔽,为报明主,为忧黎民,上行军中,下安朝政,皆滴水不漏。”

“幽州陆之行,勇猛非常,可抵虎狼之师万千,齐国势大,他若为之效命,天下唾手可得。他却不愿让黎民陷入困境,留于魏国。”

这些都是与其他名士的不同。

沈婉明白了,却不见他再说下去。

“亭侯为何不言自身?”

牧衡闻话,沉默良久。

“我窥探天机,无言可提。”

“怎会。”沈婉摇头,望向青绿上浮雪,“我觉得,那是亭侯。”

“凛冽,且有浮光,落于江山之上,万物得见,皆会驻足仰望。它是浮雪,却衬出山河景,令其美憾凡尘。”

“所以江山社稷,先得亭侯,才能得社稷之福。”

社稷为民生,社稷之福就是百姓之福。

牧衡稍顿,轻笑声声,抬步往屋中走去。

“多谢你的回敬,该进去了。”

沈婉怔愣在地,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称她为修竹,所以再闻她用浮雪比拟,就有了回敬之意。

沈婉很想叫住他,抬头却见景星忽现,话语倏地鲠在喉中。

江山浮雪,遥不可及,她何尝不是仰望的人。此言,唯有等同浮雪之人讲出,方不像恭维。

可她也是真心实意的觉得,他就是。

*

屋中茶香满溢,天色渐昏。

沈意着青绿袖衫,对两人朗笑。

“雪臣,别来无恙。”

牧衡扶袍慨叹,“劳烦子俊为此奔波良久。”

沈意指他,佯装恼怒,“你我之间,谈何劳烦。我倒是恼你同鹤行隐瞒,归来时,行至泽山,观百姓已准备开垦荒地,却不见有人看管。现举荐寒门入仕,种种举措,意欲何为?”

“我倒是心有猜想,还需雪臣亲自解惑,才能放心。”

“一切皆为民生。”

牧衡抬眸,将改革举措告知挚友,话到后头,他却望向身侧女郎。

“我倒要谢她,若无她在,不会醒悟甚早。”

沈意也看向沈婉。

他在宛城时,就听到她的事,那时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军中将领私事,未曾想挚友会带在身旁照拂。

沈意兴致盎然,却恪守礼仪,没有肆意打量沈婉。

思索片刻,面显忧虑。

“我在代国结识位女郎,魏代之争时,拓跋氏与步六孤氏曾有对峙,她家人皆被杀害。万般无奈下跟随我回朝,所行多有不便,如今同我不快,倒是劝也劝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沈婉拱手,“不知能否拜托于你,替我劝慰几句,她背井离乡,实在可怜。”

沈婉惶恐,俯身回礼,“大司空不必这般,婉必会尽力而为。”

刘期继位后,四人皆位列四公。

他拜,沈婉并不敢受。

“不知大司空能否相告,女郎何故不快?”

沈意面露难色,叹道:“我言行不羁,习惯洒脱,她正值悲痛,所以惹她恼怒。”

他说完,牧衡却唤沈婉耳语。

“子俊为人,必不会因此郁结,你见到女郎,且问她生辰,必有所获,可解此事。”

“可我并不擅推演……”沈婉脸热,情怯羞愧。

他多日来细心教导,她却愚笨,对推演之术仍是一知半解。

牧衡望向她,道:“无碍,你且问来,当做今日课业,若有疑问,即可问我。”

沈婉点头,跟随此处仆从退至内室,前行数步,便闻女郎抽泣之音,令闻者悲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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