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明饵

花春楹匆忙离开剑阁后,宋移牵着江迟慢悠悠走下楼梯。

在楼下等候的空相悔立马迎过去:“我看花夫子匆匆忙忙走了,她和你说什么了?”

“问了我一些东海和后山的细节,说她亲自要回一趟南疆,看看能不能从失窃的饲魂蛊上找到线索。”

但问这些还得专门给宋移设一个题吗?似乎不至于。空相悔还要开口,宋移却道:“以后再说。有人来了。”

空相悔转头,看见白梦生正在朝他们走来。

不待白梦生走到面前,宋移就先朝他打了个招呼:“白夫子。”

白梦生先上下扫了一眼剑阁,才在他们三人前站定,他单刀直入:“今夜子时,你到苍烟落找我。”

话毕,他抬腿就走。

人和话都来得突然。宋移脑中顷刻闪过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作一问——为何恰在花春楹刚离开后,白梦生就让自己晚上去找他?

在白梦生走远前,宋移开口:“敢问白夫子所为何事?难道聚灵果又出了事?”

白梦生站定,并不回头:“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今夜准时过来。”

他未正面回应,想必事情的确与聚灵果有关。宋移心下一沉,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白夫子,可否将聚灵果给我们一看?”

比试结束之后,宋移就将果子交给了白梦生。他昨日说要等七日才能补全魂魄是为了拖住段远山,但这枚果子既然一直在白梦生手里,他大可随第一枚一起炼制。

若是聚灵果已炼至一半,那根本用不了七天。

可昨日果子拿在手中,他并未看出异样。

宋移不动声色,却听白梦生道:“那东西昨天就进了药炉,你要我怎么拿出来给你?”

空相悔看向宋移,听到现在,她也察觉异样。只见宋移缓步上前,手上仍然牵着江迟不放:“既如此,我们去看一眼药炉也是行的。”

他动作虽缓,语气却寸步不让,只一眨眼,他就站在了白梦生面前。白梦生抬头,自知宋移已猜出大概,他破罐子破摔:“你猜得分毫不差。我特意让王漏邀空相悔旁观,就是为了借她之口告诉你第二枚果子在我这里。我也是特意将聚灵果炼至仍保留形态的那一步,为的就是你仍可以用它做饵。这枚果子我本就计划给你,段远山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也因此,花春楹才会放下戒心,邀你进入剑阁,也才会被你说动,匆忙离开。”

宋移闻言一怔,与白梦生对峙时沉下来的脸色收敛,眼睛里又挂上笑:“白夫子就这么抬举我,笃信我大公无私,会将果子用在絮影身上?”

白梦生只斜睨着他,并不开口。

宋移淡声解释:“花夫子的确请求我将果子用在她师兄身上,但她语焉不详,只频频暗示絮影是她师兄。她甚至拿出残剑佐证,但她师兄若真为天下献身,怎会不在史书或民间留下只言片语?何况絮影一靠近那柄剑便面露悲怆,剑也疯了似地鸣叫。若他真是剑主,兵器与主人相认,想必双方多少会有些喜悦?”

白梦生默然片刻,道:“那柄残剑,叫什么名字?”

“磐川。”

二字落下,白梦生脸上表情顿时变幻莫测。宋移又接着道:“既然絮影是花夫子师兄此事存疑,我对她便无法全然信任。若真按她所说贸然将药用在絮影身上,恐怕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是以,我拒绝了花夫子,她才匆忙离开,前往南疆寻求他法。”

这段话说完,白梦生的神色更难言说,抬眼望向宋移时,他眼里半是难以置信,半是对心智不全人士的关怀。他复杂地看着宋移,又道:“你既打算将果子用在自己身上,刚才又何必拦我?”

“我刚刚惹恼了花夫子,段远山的目的,便只能自己去探了。而一个魂魄不全的宋移,远比一个健康的宋移容易下手。把话说明,我也好找办法做些伪装。”宋移面色从容,好像字字发自肺腑。

白梦生看了他许久,无论言语亦或表情,他一时都找不出什么漏洞。即便他心中还存在疑虑,可宋移的神色坦坦荡荡,他最后只冷哼一声:“无论如何,今夜子时,你到苍烟落找我。”

这次宋移没再拦他。他走后,空相悔才走上前来:“花夫子为何离开学宫,你对我和白夫子所言并不一致。”

现在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宋移笑了一声:“无论如何,你不是也没拆穿我。”

空相悔不再多说,她又问了一次:“花夫子找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宋移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经偏西,时间紧迫,他长话短说:“她请我将聚灵果用在絮影身上。”

片刻之间,空相悔脑中已闪过许多念头,她想说些什么,又把话都咽了下去,只问:“你怎么想?”

宋移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生死攸关,我还在想。”

现下是三月末,宋移的生辰在七月,若是七月他的魂魄还得不到补全,那他必死无疑。

可江迟呢?

如此实力强横的一个人,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了这么一丁点希望的一个人,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却连过往和姓名都被埋没了的一个人。他就只能被放弃吗?

空相悔不知道。但是她开口,郑重的话里有十足的真心:“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这件事上,我无条件支持你。”

宋移眼底漾出点轻微笑意,他也郑重地道了声谢。又道:“还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话落,他转而说起十五岁那年,他埋在明月楼梅树下的两坛赔罪酒。

空相悔还记得那两坛酒。

十五岁的宋移行事放肆张扬,只是如他不动声色挂上的微笑,那抹肆无忌惮的顽心也能被他以最得体的方式实施。

恰如这两坛赔罪酒。

明面上他是为童年的自己坏了明月楼的规矩而赔罪,实际却将酒埋在掌柜每日必经的两棵梅树之下。掌柜每见一次梅树,自然会想起一次梅树下埋了两坛酒,也必然会想起一次规矩为谁而坏。

那哪是赔罪,明明是炫耀。

但宋移酿酒实在一绝。光是想想,空相悔便有些馋了,何况那时他和掌柜早成了忘年交,这事便更是无法追究。

但宋移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两坛酒?

观空相悔神色,宋移便知道她仍然记得。因此他直言:“我想请你将那两坛酒带上四象学宫,并邀王师兄和梅未隐,于今夜戌时到我院中一叙。”

无论怎么想,今夜都不是一个喝酒的好时候。空相悔拧眉思索,可宋移面色平静,似乎下定决心。她只能相信宋移的谋划,道声好后,立即转身下山。

空相悔走后,宋移的唇角终于彻底压了下来。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平日里又总含三分笑,远远一看,便让人生出亲切和喜欢。可一旦他收敛笑意,唇线抿直,那双沉如凛冬夜雾的眸子便让人再难忽略,直带出捉摸不透的危险与疏离。

此刻日头开始西落,本该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站的地方又全无遮挡,日光下照,炎热非常。可恍然之间,宋移却好似还站在那一片死寂的剑冢之中。

他明明白白地被白梦生摆了一道。

白梦生似乎对他了解颇深,他步步为营,却又随机应变,只为将聚灵果用在他身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究竟是谁?难道他与江迟有仇?或是与自己有什么过往?

他不记得自己与白梦生有什么渊源,但眼下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查找。宋移揉了揉脑袋,先点燃一个求救符向自己的师父传讯,才牵上江迟,一同往段远山的住所赶去。

段远山既要把水搅浑,又同意等待七日,想必七日内他必有后手。

但白梦生此举,确实是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流渔亲率一众弟子正守在段远山门口。见宋移走来,她先是一顿:“空相师妹把事告诉你了?”

她又立刻否认:“她行事不会如此大意。”

宋移却道:“什么事?”

徐流渔看过他和江迟,眼中闪过片刻挣扎,最终示意两人跟她走向一处空地。

她先施了一个避声咒才开口:“段夫子声称他有一样能找到失散的魂魄的法器,真假不知,我们还在查验,但目前还没什么进展。这或许是一个救你和江师弟的法子,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这的确是一个明饵。

聚灵果只有一枚,无论被用在谁身上,他们都要找其他办法补全魂魄。那何其艰难。但现下段远山却提出了聚灵果外,他们触手可及的第二个法子。

即使这法子可能无用,即使这就是一个陷阱,宋移也只有先以身试险,才能对段远山的目的更加明晰。

宋移闻言却松了口气,连带他看向空相悔的脸色也带上笑:“我愿意一试。”

徐流渔皱眉:“我们还未查明它的功效。”

“不必再查,”宋移不疾不徐,“师姐至今仍未查出东西,是否说明这东西的使用条件或方法特殊?而它的主人近在眼前,我们何必舍近求远?且无论卷轴有没有效,他既然设了饵,就一定有其他目的,要知道这个目的,咬饵是目前最便捷的方法。”

徐流渔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动。她深深看着宋移,又转向他身边的江迟。两人长身玉立,本该是前程大好的年纪,明明未及弱冠,何至于要几次置身险地。

但宋移所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她撤去避声咒,冷静道:“我会在旁观看,见势不对,你可随时叫停。”

宋移谢过之后,由她带往段远山书房。

段远山的书房陈设简单。昨天江迟平复之后,宋移处理完脖颈上的牙印当即选择剑走偏锋,用四方简传讯借走空相悔的首席弟子令牌,并以此进入段远山居所。他用探寻邪祟气息的方法,果然在段远山书房中找到了饲魂蛊。

此刻那方被撬开的棋盘还摆在他的桌案上,棋盘内部中空,而原先棋盘上的黑白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周,无人收拾。

段远山正闲散倚在小榻之上,衣裳穿得松松垮垮,头发也只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是一副闲适随心的打扮。

可宋移走进他书房时,他却正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宝剑。

见人走进,他唰地收剑回鞘,脸上挂上不深不浅的笑:“宋小弟子,你来了。”

“段夫子盛情相邀,莫敢不从。”边说,宋移边牵着江迟随意寻了一处椅子坐下。

徐流渔朝他行礼:“段夫子。”

段远山笑:“你查了半天,可查出些什么来了?”

徐流渔不语,只示意其他弟子将那方卷轴呈了上来。

那卷轴极轻极薄,随着弟子的动作缓缓铺于桌面,只像桌上慢慢落了一层飞灰。可偏偏卷轴落下,那属于桌面的纹理就彻底看不见了。

卷轴满满铺了一个桌面。宋移细看,只见卷轴上详细绘制着天南地北的所有山川河流,又清晰地划出大虞的七十二州。

除了更轻更薄一些,这卷轴似乎与地图没什么两样。

段远山适时伸出两指,左手随意拨开些许剑身,轻轻一划,血珠便滚落在卷轴之上。

滴落的血珠并不算少,顷刻就在卷轴上汇成一滩,可那鲜红却只是轻轻晕染,片刻就消失在卷轴之中。

段远山道:“这卷轴于我们而言毫无作用,而对魂魄残缺者而言,只需将血滴在上面,血自然会流向缺失魂魄的所在之地。”

说罢,他将宝剑递向宋移。

宋移却未接他的剑,他仍看着那张卷轴:“这东西,也是段夫子在九百年前所得?”

段远山摇头:“忘了是哪一年,但确实是我偶然所得。”

宋移抬眼,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花夫子今日,邀我去了剑阁。”

“哦?”

宋移道:“她对我说起一些往事,说九百年前,有人的剑术在絮影之上……”

话到这里,他却不再说,而是取出一枚匕首,虚虚抵住自己指腹:“段夫子,絮影变成这样,是否与那人有关?”

段远山眼睛眯了起来,不咸不淡:“江弟子实力高强,他若实力在江迟之上,想必也一定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他与絮影有仇?”

“江迟如今的处境,的确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宋移默然片刻,空相伽给学宫的知情人下了禁言咒,但花春楹既然不知道段远山的来历,想必他是禁言咒下的漏网之鱼,也是如今得知九百年前事件的唯一突破口。

宋移又道:“花夫子言明,千万修士在九百年前身死。段夫子还活着,是因为你不在救世的修士之间,亦或者,祸事就是因你而起?”

这话问得冒犯,甚至可以算得上毫无根据的恶意中伤。屋内气氛霎时一僵,宋移却仍盯着他,视线寸步不让。

半晌,段远山才舌尖抵住牙齿发出一声嗤笑:“救世?”

“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他的回望宋移,下颌咬紧,眸中瞬间闪过千万种情绪,却又像雨滴落海,顷刻散于无踪。只一个呼吸,他的表情已归于平静:“这卷轴只能由我的血开启,只在开启后半个时辰内有效,无论用或不用,半个时辰后自动焚毁。宋小弟子,请吧。”

宋移举起匕首,正要划过,却又放下了:“段夫子认为,絮影此人如何?”

段远山将目光转向江迟:“漂亮,固执,蠢货。”

宋移一挑眉:“在段夫子眼里,莫非天下人都是蠢货?”

“只有一人不是。”段远山盯着宋移,他的视线暗含赞赏,却又冰凉黏腻地像潜伏的毒蛇般令人毛骨悚然。宋移忍住不适,故意曲解:“难道是那位剑术在絮影之上的前辈?”

段远山突然笑了。那笑一点点在他脸上荡开,好似天大的笑话进了他的耳朵,牵动他的唇角,顷刻就从脸庞漫到他的胸膛,他自肺腑中发出三声大笑,他再也不看宋移,而是道:“真是蠢得不能再蠢的蠢货!”

双关的话语连带着将宋移也骂了一通,又或者他本只想骂自己。宋移并不理会他的评价,而是迅速思索,看来他对江迟与那位前辈的过往来历并非一无所知。但从他对二人的评价看,想必双方有仇。若这是他如此行事的缘由,他要毁掉聚灵果也不足为奇。

可他似乎事事是冲自己而来?

这是为何?宋移笑了声,他的笑声清朗且带着独属于少年的肆意,像微风拂面,霎时让人耳目清明。他道:“若寻仇却找错了仇家,那此人一生怕也与聪慧无缘了。”

“我与你有何仇怨?”却换来段远山一问。

宋移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你我既然无怨无仇,段夫子为何屡次向我出手?”

“哦?”段远山却道,“我几时向你出过手了?”

事到如今,他又恢复了那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好似刚才剑拔弩张下露出的锋芒只是幻像。他理了理衣袖,掀起眼皮凉凉一望:“你母亲是金娆公主,父亲是宁远侯,元宁四年七月十二,你在父母巡游途中,出生于岳州落花台?”

宋移一愣,未料到段远山对自己的身世来历清清楚楚。虽这事不难获知,可段远山为何在此时提起?宋移问:“如何?”

段远山垂下眼皮,不再看他:“你还剩半柱香的时间。”

立在一旁的徐流渔默不作声,手心却出了汗。

宋移会如何?

宋移又试探了几句,段远山却再也不肯多说。

眼见时间用尽,宋移却气定神闲:“不急。”

他也理理衣袖,起身:“段夫子本事通天,尤其擅长事以密成,想必必有后手。接下来的七天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过招。”

段远山睨着他,突然笑了:“你想从我这打听消息?可我说的话,你敢信么?”

“那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宋移坦坦荡荡,但那能如何,他眼下只剩段远山这条不靠谱的信息来路了。

段远山的话可能全是假的,也可能真假参半。但即便是错误的信息,那也是一个方向,有了一个方向,总好过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话到这里,宋移不再理会段远山是何表情,他牵起江迟,走得毫不犹豫。

等出了屋子,他才开口,语调适中,确保能传进段远山耳朵:“我几年前酿的两坛酒今夜开封?不知大师姐今夜可得空?若是空闲,可到我院中小聚。”

徐流渔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宋移又接着道:“花夫子不久前才离开学宫,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大师姐不妨来我院中喝一两杯,不碍事。”

徐流渔眼中的困惑更深,但是她却点头,答了声好。

这章废了5稿(菜狗道歉[菜狗])下一章修一下应该明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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