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饶是白缁这几年也见过许多人事了,还是没忍住心揪了一下。他平静的坐在床沿,垂眸看着声嘶力竭的谢暮山,眼神有些黯淡。
谢暮山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黑而浓密的睫毛投落下阴影,虽然与之对视,却辩不清那人神色。
他的声音甚至比白缁此时已经半哑的嗓子还要沙,又粗又没气,喃喃道:“……滚……”
白缁乍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没听清楚,就轻轻的揽住了谢暮山,安抚性的在他脊背抚摸了几下。他发出一个温和的声音:“嗯?你说什么?”
不想谢暮山却似乎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一般,狠狠将他推开,尖叫到:“滚!!!”
白缁:“……”小暮山你可千万别这么叫了到时候把嗓子叫废了可如何是好……
他不由分说的将谢暮山抱住,依旧是轻柔的,但不容拒绝。谢暮山在他怀中又是锤又是踹,他也不曾松开一点。
他喝到:“你冷静一点。我在这里,没人敢动你!”
或许是被这一声厉喝唬住了,谢暮山挣扎的动作骤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颤抖。
不多时,就近乎神经质的抽搐了。
白缁将他头顶因方才挣扎而散乱不堪的头发抚顺,将语气缓和下来,温声说:“我在这里,不要怕,都过去了。”
“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也会教你自己保护自己。坏人都已经走了,不敢再来了,好不好?再来我们就把他们打走!”
感受着谢暮山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慢慢的把手松开,放开了谢暮山,看着他苍白的脸,额上全都是汗。
白缁叹了口气,心说这小团子会不会……
刺激太大,已经疯了。
谢暮山眼珠转了几下,终于看向了白缁,一双眼睛像用墨点在白纸上一般,毫无生气。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屋子里没有点灯,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连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轮廓也模糊了,显出一些温和的气韵。
韩瑾说他瘦,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十四年用魂祭续命,不吃不喝,孩子本就脆弱的身体已经被摧残的不成样了。他皮相依旧是极好看的,但浑身除了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几乎毫无肉感。
像一副骨架,披上了精致的人皮。
他那双毫无神韵的眼睛终于慢慢有了焦点,涣散的目光也凝聚起来。他就瞪着那双大眼睛,问:“坏人……都已经走了?”
白缁笑了一下,说:“宝贝儿,你的眼睛有点吓人啊。”
看谢暮山一副“你不回答,我不说话”的样子,他笑叹了口气,说:“是的,都走了,已经走了好久好久了。”
他们离开了十四年,现在,你作为千年隐宗唯一的火种,也该燃起光亮,向前走了。
谢暮山怔怔地望着他,又问:“你不是坏人吗?”
白缁又揉了揉他的脸,问:“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坏人吗?”
谢暮山想一只小鬼一般,一动不动,眼里也没什么光亮,盯了他许久。终于,他摇了摇头。
谢暮山问:“我是谁?”
白缁愣了一下,反问:“你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有一群黑衣人到了我的家里。”
“其余?”
谢暮山摇头。
“那……”白缁抱着些侥幸的心理,问:“那你还记得那些坏人的样子吗?”
谢暮山看了他很久,似乎是在回忆。他缓缓说:“他们戴了面具。”
他不记得父母,不记得仇人,不记得谢氏宝树,也不记得暮山猿啼。
他只记得一群黑衣人闯进了他的家,都带着恶鬼面具。领头的右手一翻,云雷骤起。无相凌锋挟风而至,刹那间,地崩山摧,血海蔓延。
……
他在最初就受灵阵溃散铺开来的漫天威压,震昏了过去。
白缁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唯一的亲历者,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也算是遗憾了。
他说:“你好好养着,其他的事都不要管。等你长大长肥些,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叫谢暮山,日暮西山的暮山。我叫白缁,是你师父。”
谢暮山神色复杂的望着他,重复了一遍:“暮山?”
白缁笑着说:“是,为师在山里把你捡来,名字是为师起的。”
日暮西山……
白缁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依旧是微笑着望着他。谢暮山低头思索了许久,又说:“师尊?”
白缁说:“过个几日,等你身体好些了,就行了拜师礼吧。”
谢暮山抬着眸子,也勾了勾嘴角,虽然依旧小脸煞白,但好歹多了些人气。
他不像先前那般惨叫了,尽管声音沙哑,但又软又糯。
他望着白缁,喊:“师尊!”
白缁被他这么热情的一喊,居然有些腼腆,头一次当着一个往常任他捉弄的小孩的面,脸涨得通红。
……还是自己的徒弟。
他心说:“我居然三言两语的就把小孩给哄好了,嘿嘿,不愧是温柔似水白公子。”
他被叫了一句,心情通畅不少,说:“我出去看看你的晚餐来了没有,你先躺下睡会。”
谢暮山乖巧的点了点头,在床上躺下了。白缁本以为谢暮山醒来,不是谁都不理就是抱头惨叫,不想比韩瑾还乖,心里不禁美滋滋。
他体贴的将小徒儿的被子掖好,轻轻阖门出去了。
他走下楼,客舍里早已经点起灯了。韩瑾正提着食盒,拿着一只亮澄澄的纸灯笼,走进客舍门,看到白缁从楼上下来,他不便奔跑,便加大步子走了过来。
“师尊,你怎么下来了?是太饿了吗?弟子来迟!”
白缁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让你小师弟先睡下了,就出来看看。”
他指着那个小巧玲珑的纸灯笼,问:“怎么买了这么个东西?”
“师尊,您忘了?今天是上元节。我看街上多有卖灯笼的,都可爱的很,就给小怪物买了一个。”
上元节啊……
这几日事多,搅在一起,让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他是真的忘了……
白缁睨了他一眼,说:“什么小怪物,越来越没礼貌了。叫小师弟!”
韩瑾笑了,说:“好吧,是我给小师弟买的。”
白缁笑了一下,指了指楼上,说:“你小师弟在地上不人不鬼的爬了十四年,你可买些好吃的替他开开胃。”
韩瑾愣了一下。他早就猜到小师弟肯定受了许多苦,却没想到,是十四年匍匐于地,状若妖魔。
看韩瑾眼里有些不好,白缁说:“还不上去给你小师弟送饭?重新为人的第一顿饭,瑾儿去喂了。”
少年惆怅,来的快散的快。
“好!”少年得令,像一只初学飞翔的小鸟,兴奋的冲了出去。白缁摇了摇头,说:“太莽撞。”
只是眼里含满了笑意。
他跟在韩瑾后面,悠悠然上了楼。
二人轻轻推开了房门,韩瑾下了个静音咒,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白缁一眼就看到谢暮山睁着眼睛,不知盯着什么。
许是黑屋子里火光耀眼,小暮山的目光一下子就移了过来,似乎有些警惕。
韩瑾那个二傻子毫未察觉,还没等白缁认清一片晦涩里孩子的目光,韩瑾就大大咧咧走了过去,说:“小师弟你好啊!”
小暮山疑惑的望着他,不说话。
“我是师尊的大弟子,是你师兄,知道吗?叫师兄,叫师兄……我就给你好东西!”
小暮山偏头望了一眼白缁。白缁见他望过来,知道是在询问,就微微一笑,说:“是你师兄。”
小暮山笑了,一张鬼童般的脸变术法一般生动起来。他甜甜的喊:“师兄好!”
这是白缁第二回看到他笑起来像换头,不禁有些心疼。明明那么活泼的小孩,被摧残的形销骨立形如死尸。
谢暮山此刻像躲在壳里的小龟,一见到人就缩头,但又像一层薄冰,一感到温暖就化得水做的人一般。
果然是个小孩,白缁想道。
韩瑾被那声师兄叫得心花怒放,少年人神奇的充气娃娃心理被满足。他拿出了食盒,说:“师弟乖,看师兄给你买的饭!”
每一道菜都拿小碟子装着,量不多,但有很多种,卖相精致可口,气味喷香扑鼻,还有热气氤氲,驱散正月里的寒冷。
韩瑾撕下贴在食盒上的一张符纸,向小幕山展示了一下,说:“师兄贴了符咒,饭菜都还是热的,小师弟快吃吧!”
字里行间都是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在白缁听来,就是一整段的:“看师兄师兄牛不牛师兄厉不厉害!”
“师兄给你买了吃的师兄体贴!”
“师兄会画符师兄可以让饭菜热乎着不凉羡慕吧快夸我!”
白缁:“………………”
师门兄友弟恭,当师尊我是空气是吗?
韩瑾终于想起来后面晾了个大师尊,转过头,讪讪的笑到:“师尊你也来吃。”
白缁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在榻上小桌的另一边坐下。韩瑾往小暮山身边挤了挤,师徒三人开始和谐用餐。
白缁问:“小暮山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可还记得?”
谢暮山摇了摇头,动筷夹了一筷子的爆椒鱼。
他刚醒来,总是缺乏安全感,有什么事能憋一定会自己憋着,绝不主动讲一句话。这一点,白缁是看得出来的。
吃下那一筷子鱼肉后,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这一点,白缁也是看得出来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