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肩膀那一块有点湿润,随后慢慢浸染开,白缁身形骤僵。
他的手一时没有了动作,脑子里一片混乱。白缁深呼了一口气,本想抬头看看,却忽然眼中一热,泪珠毫无前奏的滚落下来。
可他连紧紧回抱韩瑾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或许是没有了勇气。他就僵在那里,听着韩瑾不停的哭诉着,说他昏睡的一天里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低吼着“不是我”,担心他有什么意外。
我能有什么意外呢?
只不过是知道了一些真相而已。他将韩瑾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狠狠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师尊没事,只是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韩瑾知道白缁的性子一向如此,只当是他身上不舒服所以有些烦闷,确定他并无大碍后,行了一礼,便慢慢退出了房。
白缁将脸埋在手心,只想找把刀把自己的脑袋给剁下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事实却是难以改变。他埋着头,只觉得肩上压了千钧重担。
这时,一个软糯的声音迟疑着响起,说:“师尊,你怎么了?”
……差点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孩。
也是他现在最不敢面对的人,他听到那阵声音,浑身抖了一下,谢暮山却好似全然不曾察觉,担忧的问道:“是那魔物的记忆里有什么吗?”
白缁没有回话,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谢暮山却似乎更加着急,恭恭敬敬跪在他床边,探着脑袋想与他对视,一边喊着:“师尊?”
“师尊你到底怎么了?”
“师尊你理理弟子吧……”
“师尊……”
白缁忽然受不住一般,泪水断了链似的往下掉,眼神凶狠,看起来目眦俱裂。
别说谢暮山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实是他十五年来,从未像今天这样,无礼,疯狂。
他的声音很低,但听起来却像是声嘶力竭的吼叫,喊道:“谢暮山!”
一字一顿,想在血海里狠狠的冲洗了一遍,淬满了绝望。
他说:“你不要……不要……”
说到后面,却越来越卑微。
“求你……不要再叫我师尊……”
谢暮山的脸色一变,眼神突然就复杂起来。他的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笨拙的讨好。
终究只是个孩子。
他扯了扯白缁的衣袖,低声道:“为什么不让我喊师尊了。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与白缁何异?他也是尽忘前尘。他甚至只是个一无所有,对万事都无可奈何的孩子,从醒来到现在,如果说有人能称得上他的亲人,那便只有一个白缁,一个韩瑾。
而白缁现在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就将满腔无名火都撒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凶狠朝他发火。
这个平日里话都不怎么说的雪娃娃,此刻被他吓得跪在地上求他。
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该怎么办……”白缁颤抖着手想再将他拥入怀中,却怎么也伸不出去,最后只能崩溃的将脸深深埋在手里,保持着一个跪坐在床的姿势,弯曲成一把待发的弓。
弓待发,却少了靶子。
于是他只能一筹莫展,一遍一遍的问着:“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怎么办?!……”
他还要继续带着谢暮山,像完全不知情一样,让谢暮山喊他师尊,依赖他,尊敬他吗?
还是让谢暮山就此滚蛋,从此一个八岁孩子一人一剑走江湖?
他记起谢暮山的母亲当年诚恳的眼睛,在明知他是仇人的时候,对他说:“我信任你。”
已缁之布,强浣白也。
他不知从前到底有什么渊源,但至少现在,有记忆的,没有记忆的,都在信赖他。
白缁怔怔地想:“或许我做人也没有那么差……”
他抬起头,望着谢暮山。实在罕见,谢暮山此刻双眼通红,只是强撑着没有流下泪来。他看见白缁抬头,撒娇似的问:“师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小暮山你还挺会卖惨。
白缁刚哭完一大场,本就微沙的声音此刻嘶哑。他说:“我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你不让我叫你师尊了!”
难得小暮山居然有如此激动的语气。
白缁没有答他这一句话,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问:“小暮山,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暮山的身形突然僵住了,比起当时的白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因为紧张,又变成了平时的声音。
“师尊你……是想问什么?”
白缁感觉得到,眼前的人全身都绷紧了,以为他是误认为自己又要设法赶他走,一时心酸愧疚。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问:“小暮山,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师尊并不只是你看到的样子,你还会跟着我吗?”
谢暮山毫不犹豫的回答:“师尊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开心的,难过的,生气的,不管什么样子的,我都会喜欢师尊,追随师尊。”
白缁突然很想再问一句:那发疯的呢?
但看着小暮山亮晶晶的一双眼,他忽然就觉得没有再问的必要。
并且问得过多,被小暮山察觉出端倪来,反倒不好。他定了定心,温柔但认真的说:“可是小暮山你真的不能再叫我师尊了。”
“为什么?”谢暮山似乎是有点生气。白缁无奈的摇头,说:“因为我知道了一些事情。”
“梦里有个人告诉我,你我本没有师徒缘分,强行牵扯,只会多生事端。”
小暮山奇怪的问:“你连天道都不服,还会信梦里虚渺无凭之事?”
白缁:“……”你这孩子好点说话,什么叫天道都不服?你再乱说到时候天道追着我把我劈成渣渣你就可以追随韩瑾了!
小暮山浑然不觉,眼神炙热。
白缁干笑了两声,又开始胡诌,说:“是神仙下凡,告知我不可与你师徒相称,否则往后恩怨难休。”
“恩怨难休……”小暮山重复了一遍,问:“为什么?他跟你讲什么了吗?”
白缁摇头说:“没有。”
小暮山看起来很怀疑。白缁心中渐渐平复了下来,只犹豫了一下,便将小暮山抱上了床。
“以后别叫我师尊就行,直接叫白缁吧。别的不说,头痛,睡觉。”
谢暮山本来还欲再说什么,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什么也不说了,直接闭了嘴,在他身边蜷曲起身子。
很快,就传来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白缁先说的头疼要睡觉,此时连谢暮山都睡下了,他却还醒着,也没什么事做,就望着谢暮山的睡颜发呆。
平时看着又冷又傲的一个小孩,睡觉的时候还是柔软的。
韩瑾第一回见到正常的小暮山时,也是说他很可爱,实在不假。
他知道那日羽魔定是趁他入定,对他发难,而谢暮山站在他身前,保护了他。
只是不知,若是有一日谢暮山知道了真相,是不是就要将冰冷的锋芒对向他了。
白缁苦笑了一下,抓着谢暮山的小手,也慢慢睡过去了。
白缁这回并没有睡到第二日自然醒。天还是乌黑的时候,他被耳边的哭泣声闹醒了。
是谢暮山。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一边哭泣着,一边低声喊“救命”。
想来是又梦到了那一群黑衣人。虽然早就想到谢暮山会时而梦到这些,但第一次看见,他就已经有些无所适从。
他本想将谢暮山叫醒,在碰到他肩膀的前一刻,他顿了一下,转而捻指一弹,将灯火挑亮了。
他稍稍调了一下,直至灯火不算晃眼,又能朦朦胧胧看到眼前人的轮廓,他才轻轻摇了摇谢暮山。
“小暮山,小暮山?”
谢暮山猝然睁眼,就看到白缁在眼前放大的脸,正有些焦急地望着他,替他抹去脸颊边的泪水。
他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那是白缁。
白缁觉察到他的躲闪,手瞬间就僵在那里,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微有些尴尬的举着。
谢暮山愣了一下,飞快抓住那只手,将它紧紧贴在了自己脸上。
他带着哭音喊:“师尊!”
白缁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提醒他改口。想想还是算了,小暮山都这么伤心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慢慢来,人总是需要一个过程不是?
他俯下身子,选择了一个至今为止感受到过最亲切温柔的动作——轻吻了谢暮山的发顶。
带着极强的安抚性,他的脸从小暮山的发丝里抬起时,小暮山就已经停止了抽泣。
“做噩梦了?”白缁在他耳边问,极致温柔。
感觉到小暮山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白缁松了口气,在他耳边继续低语道:“宝贝儿,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梦到什么了?”白缁捏了捏他的手,安慰着吓坏了的小孩。
“我梦到坏人了。就是那群浑身黑色的坏人。他们走了,是吗?”
“嗯,坏人都走了。可以再和我讲讲吗?”
那样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让人觉得自己并不是醒来,而是进入了下一场梦。
这该是一个非常缱绻深情的红尘梦。但小暮山并不能理解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白缁用这样的语气说那句话时,就足以将他所有梦魇尽数驱散。
他可以和他说任何事,对这个短暂的陪在他身边,给了他长久的许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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