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许久,才终于从那干瘪的眉眼里看出一点曾经风华正茂的影子。
只是可惜了,没有自得,没有喜悦,连绝望也没有。
人死了再看他的眼睛,总是一潭死水,似乎还因为阴阳两隔而有了一层薄膜,活着的人再怎么触碰,也难以再泛起涟漪。
“怎么,害怕了?”白缁在他身后不经意的说,随后轻轻揽住了老韩。
“其实人死了都是这样,你也逃不了的。”
“我知道。”韩瑾闷声说,“我知道的,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白缁有些错愕地望着他,犹疑道:“你知道?”
韩瑾指了指一边的阵灵,说:“他给我看了我外祖的记忆,我知道了很多。”
白缁一愣,眼神复杂的看向一边的阵灵,怎么说呢,其实如此看来,这只阵灵也挺精分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多谢。”
阵灵没有理他。韩瑾说:“那我们……怎么出去?”
白缁笑了一下,说:“这就很简单了。”
双生阵已经只剩这一重,毫无难事。甚至方才两界融合时,就已经有鬼气趁着阵脚不稳逸散出去。
只是不知在阵外的谢暮山撑不撑得住。
白缁思索了一下,说:“我等会儿先破开一个小口子,你赶紧出去,和暮山一起守阵!”
韩瑾反对道:“那怎么行!”
白缁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大事在此,一向不容废话。韩瑾显然也是知道的,被他那么扫一眼,只能躬身行礼,说:“是。”
白缁纯澈的气息直接甩向四面八荒,这一过程本该是有先后顺序的,只是全在几息之间,韩瑾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个阵重新,或者说终于,慢慢动荡起来,脚下的刀山顷刻倒落又不断重新凝起,烈火烧进了这里,从一丝火星到一片燎原,不过几息而已。
韩瑾大声吼道:“师尊!能破吗?!”
白缁往后做了个手势:无妨。
谁知这满眼刀山突然铮铮作响,换了姿态,留出中间一片数百丈的空地。
像是退避,又像是朝圣。白缁一时都停止了动作,极目力所穷,看向了万万把刀剑的中心。
该不会是阵里闹的过火,无间地狱遭到重创,阎王爷要出世和他算账了吧?
白缁眼里依然是一片肃杀,或许是受了尹无宗的影响吧,大有点俾睨群雄的意味,长身立于烈火地狱,火舌却始终舔?不到他的衣角。
阎王又如何?今日,我必破阵!
谁知远方传来一阵铮然的声响,像将利剑缓缓拔出。
又有一阵古老庄重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这百尺寒冰。
一寸。
一寸。
缓缓而出,那声音愈来愈大,像战场上紧促悲壮的击鼓声,像华山上混战中的震天怒吼,又像惊鸿飞过山野,发出一阵清啼,山客走在幽径,呼出一声长啸。
那是百年难遇的剑吟!
此处有,远方有。
昨日有,今朝有。
压入地底,无间炼狱,恶鬼践踏!
今日我出,百剑退让,万刀朝拜!
寒冰乍破,烈火焚烧,几百年前贯地而入,终于得出斩杀八方妖魔!
韩瑾只觉得头痛欲裂,跪在了地上。远方大地中心,突然豁开一处巨口,如蛛丝般爬遍整个炼狱。白缁微眯着眼,迎风而立,不曾退让。
压入地底的神器,今日破寒冰而出,浴烈火重生,是看中了那位主人?
白缁,或者说尹无宗,望着那把六尺的古剑,眼中放出贪婪的精光。他以前寻找过各家传家秘宝,搜集过四方神兵利器,倒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神物。
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只是让它沉淀得更加精纯。
尹无宗挑眉说:“我猜你是剑主,你猜呢?”
这种鬼话,白缁根本就不想理。
那把剑似乎剧烈震颤起来,剑吟不绝,剑身散发出绚烂的红光。
它断送过无数的生命,浸染过淋漓的鲜血,发出一声无比尖锐的声响,剑尖认准方向,飞向了白缁。
只是一把剑!
只是一点灵!
只是一片天!
那一刻,白缁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磅礴的剑意,誓要将他的胸口刺破,誓要将这个无根无源之人钉入地底。
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手掌结印,八卦阵盘的虚影在他面前显现出来,他阖上了眸子,又与寒冰何异?
你破冰而出,又破冰而入,永贯冰原。
巨大的阵盘之上,是雪色的光,像鬼蜮从未有过的星辰。一颗颗棋子放光,一根根坤线点亮,连接起无数的孤岛,成为最坚硬的世界。
而在阵盘的周围,已经由于过低的温度,渐渐凝出一层冰霜,飞快的蔓延,将火种也封入其中。
阵盘点亮的过程是极慢的,六尺古剑每撞上来一次,它就在中心闪烁一回,然后迸向边缘。冰霜在韩瑾和老韩夫妇的身边有了一丝变化,凝起一层薄薄的屏障,挡住古剑惊天动地的威压。
是谁所为,不言而喻。那样大的冲击,那样强的屏障,全是他一人承受。而在这之前,他才是奄奄一息。
回光返照倒不至于,一听就是鬼话了。
但他依旧是那八风不动的模样,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沉着的,清冷的,看不出一点情绪。
韩瑾不禁想,他的这位师尊,难道就是不会疼的吗?
他当然疼,但只是在识海中轻轻问道:“我会死吗?”
尹无宗反问:“你怕死吗?”
白缁摇了摇头,尹无宗随即笑了,说:“你的主人摸爬滚打百来年,修为一点没有,战力平平无奇,但是抗骂抗揍抗输出,历经过的风雨沧桑多了去了。这么点儿小场面,应该还撑得过来。”
白缁没信他的话,当他就是一时兴起哄自己几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让位。
他主动让位,尹无宗自然就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了,只是白缁留了个心眼,在一旁望着,省的他再去犯下罪孽。
尹无宗毫不在意直贯灵魂的剧痛,反手一转,投之以更加疯狂的气息,一点也不吝啬的消耗着自己的活气。
真的是一个疯子啊。白缁在一旁看着,这样想。古剑再一次撞来,一声巨响,如寒山寺浑厚的钟声。
这一次,往边上迸发的光亮像是蓄满了能量,直接冲向阵盘边缘。还差最后一丝!
古剑的动作慢慢有些凝滞,白缁身前的阵盘却大放光芒。
再一撞,阵盘全亮,像冰铸成一般晶莹剔透,像月融入一般流光皎洁。
而那一把古剑,就抵在阵盘中心,没有再退。
它浑身流火,却还是被冻住。尹无宗睁开了眼,嘴角一勾。
他化为一道流星,冲向古剑,抬手握住,一用力。
剑指黑天!
越是上品的灵器,越挑超群的主人,此刻这把亮出来能惊煞群雄的宝剑,居然在一个凡人手中发出嗡嗡剑鸣,意喻臣服。
剑身之上是两个篆字,应该是上一任剑主所留。尹无宗脑海中闪过剑名:
难逢!
它身上的冰霜一点点退去,烈火再次流遍剑身。无相术法融入其间,尹无宗手持长剑,劈向深空。
带着鬼蜮沉淀千年的威压席卷阴间,只是一招,阵口大开。
毕竟,它实在经历太多,此刻再也撑不住了。鬼蜮里的恶鬼以铺天盖地之势尽数涌向人间,却在即将到阵口时被森寒剑意尽数绞杀。
尹无宗一手抓着两只鬼魂,一手抓着瞠目结舌的韩瑾,往前一跨。
鬼阵,出!
谢暮山正百无聊赖的守着那些新鬼,实在无事可做,索性打坐在地,入定疗伤。
他突然听到身边一阵炸响,他猝然睁眼,看到鬼阵中又有鬼气散出。这一次,谢暮山不会再认错。
与身边新鬼不同,那些鬼气带着透进骨骼的凉意,是无间地狱特有的气息。
阵门是真的被破开了。谢暮山连忙双手结印,压向鬼墓。
鬼气还在逸散,但是很少,断断续续,像又要封上了一般。谢暮山紧紧盯着石兽中间,心都快悬到嗓子眼。
为什么白缁还没有出来?
一想到出阵之前看到的白缁那副样子,谢暮山几乎要把牙都咬碎。
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谢暮山一脸的狠色。边上忽然响起一个斯文的声音,带了些小心翼翼。
“小公子是在等谁吗?仇人?很恨他?”
谢暮山微愣一下,望向身边的黑雾,应该是一只冲开了静音咒的鬼。
他的眉蹙的很深,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团子。他恹恹的说:“不是。”
那鬼“哦”了一声,说:“我看也是,毕竟都心急如焚了。应该是个爱人,不知是家人还是朋友?”
谢暮山低头想了好久,把自己想得更烦,继续道:“也不是。”
那鬼又“哦”了一声,说:“这我也看出来了,毕竟方才都咬牙切齿了,实在不像。”
随后他便噤了声,没再讲话了。
他不问,鬼墓前便又恢复了死寂。谢暮山反倒有些不适应,犟了一会儿,开口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那鬼再次“哦”了一声,开口说:“我方才想起来,我似乎是被封了咒不许说话的那个。叨扰了,罪过,罪过。”
谢暮山:“……”
虽然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但这说话的腔调,突然就像极了白缁。
关键还是新死之魂……
谢暮山的脸更加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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