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严却完全不曾察觉到他神色的异样,还在絮絮叨叨:“一个小不点,天天只会放冷脸,跟谁学的。”
谢暮山倒是搭了他一句:“还能是谁?近朱者赤嘛。”
于是老严又转过去瞪白缁。
白缁平白躺枪,哭笑不得,只得问:“您看我像吗?”
老严咳了一声,说:“确实不像。”
白缁失笑,又说:“不过老人家确实看错了,小暮山今年才八岁,正常身量。”
也没有瘦的像猴了,毕竟跟了白缁一个月,别的不说,肉还是长了几斤的,若是现在还像猴,那恐怕刚从暮山出来的时候……像具骷颅架。
老严点了点头,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缁,说:“你呢?你多大?”
说完,他又嘶了一声,说:“你先前好像说,十五年前你在这里做工?那你多大???”
一般做工的年轻人起码有个十六七岁了吧,再小再小小不过十五。
那白缁最起码也有……三十?
三十岁,其实并不算很大的年纪,但总还是会有些痕迹的,若是四处漂泊之人,恐怕还要未老先衰。
而眼前的人怎么说也当得上一句风华正茂,尤其是开口笑的时候,怎么看也就二十出头。
白缁心说,你老人家反射弧真还挺长,才发觉我是老一辈。
他说:“老人家也讲了,我是神棍,保住青春也不算什么。”
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拼死拼活的想要进入宗门,寻仙问道呢?
凡人修仙,总是有所求。
求长生,求无敌,求主宰,求千里风光,求万人膜拜,求问鼎巅峰。
总是有**的,哪怕希望自己窥破红尘无欲无求,不本身也是一种**吗?
步入仙境也好,遁入空门也罢,是人是仙,是鬼是魔,最不缺的便是**。白缁悠然说:“记不清了,或许有个两百来岁?”
两百来岁,依旧是鲜衣怒马,依旧是正当年少。这是入道者看得无比平常之事,白缁也不曾与平常的普通人讲起这些,是以他常常忽略,那是平常人不可追求,却夙夜辗转,百年不绝之黄粱梦。
直到此时,风吹残烛,老者暮暮,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过来。
老严嘬了一口酒,望着白缁,说:“我真羡慕你。”
我为凡人,多不过九十百来年的生命,却终生碌碌。
你为仙者,有着远超常人的寿元,却俯瞰众生。
他望着白缁,又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真羡慕你……”
他已经年过古稀,是个半截子入土的老骨头了。热酒醺人,他喝得有些醉意,浑黄的双眼此刻晕开一圈湿润的红。
他哽咽着说:“我这辈子……”
“……我这辈子,过得是有点苦啊。现在碰到你,我才发现我苦的……是有点厉害。”
不知是不是人上了年纪,都会慢慢长成一个样,他此刻的样子,和喝醉了酒,与老秦晃着在月下缓步而行的老韩有点像,和每每回首总是惆怅的老韩有点像。
白缁和韩瑾一时惘然,甚至在这昏黄的一片黯淡里有些分不清时岁,分不清虚实。
就连一旁的谢暮山,也陷入了一片沉默的……
说不上悲伤,就是心中微微一动,也讲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严还在说:“我有点羡慕……羡慕你们说的那个,韩秀才。他喝醉了酒有夫人照顾,有点悲伤了有好兄弟讲话,就是死了,还有人来找他。”
“……我好苦啊,我什么都没有……”
韩瑾忽然开口问:“隔壁的……老窦,还有那么多的街坊邻居,他们不算么?”
老严有点发愣,过了好久才慢慢回到:“什么?”
韩瑾:“他们不算兄弟吗?不算……有牵连的人吗?”
老严怔然许久,随后摇摇头:“不算。”
“他们哪里能算呢?他们早就有了兄弟,我来的最早,但和他们最生疏。”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一遍一遍的强调这里是你家?这里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这回老严就答得快了,斩钉截铁的说:“重要啊。”
重要的。
哪怕左右都没有与我有牵连的人,哪怕这只是一间不属于我的屋子。
“这是我家啊……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家……”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五六岁在街头四处流浪,没有家人,只有他一个人。
那时并不是乱世,有点儿百废俱兴的意味,所以他还是很幸运的,他四处流浪,四处乞讨,但总有些好心人愿意给他一口吃。
过得苦了一点,但所幸没有死啊,甚至连冻饿也很少挨过。所以,比起那些奄奄一息的可怜人,他显然是要好运的。
他流浪了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个家,可惜……终归不属于自己。
韩瑾听得眼睛有点发胀,问:“为什么?”
为什么算家?他让你温馨,让你安定,让你在冰山里寻到一捧火吗?
就是这样一间破屋子?
“我……我有一个儿子……”
“他走丢了,但他认得家。”
那个在这附近见到的小孩一如既往的在中午跑出去玩,他也像平常一样做着木工,然后备好了饭菜,只是到了饭点,小孩还没有回来。
到了夕阳下山,也没有回来。
夜幕笼盖,没有回来。
月过中天,没有回来。
天边泛白,还没有回来。
此后,就再也不曾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清明人,只是卑微的祈祷着那个孩子好运,能够活着。
不管怎样,都要活着,虽然苦,但还能相见。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苦苦等待,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回到这个小城里,看到这么间小破屋。
说不定……他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他……他叫什么?”
叫什么呢?老严仔细想了想,说:“严善。”
随他姓严,愿他为善。
韩瑾点了点头,又问:“见到他是很久以前了吗?”
老严说:“很久。”
“只是刚捡了两年啊,他当时,比这个小不点还小呢……怎么就不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他,我等了好久……”
很久吗?其实还没有老韩与白缁阴阳两隔那么久。只是白缁感叹时光匆匆,白驹过隙,他却已经泪流满面,哭着说好久。
大概是时时放在心上,像那一夜那样一直心无旁骛的等着,才会觉得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吧。
韩瑾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看白缁,传音道:“师尊,这可怎么办?”
白缁垂眸望着老严,忽然出声说:“是有点久。”
“他叫你什么?”
“唔……爷爷。”
白缁点了点头,又问:“他记事吗?”
“……记得,他肯定都记得。”
白缁说:“那便行,我以后四处走走,也帮你四处找找。”
老严抬起头看着白缁,流着泪,却是笑着的,说:“好,好。你能活那么久,你肯定可以找到他的。”
其实,他能活这么久,不代表那个小孩也能活这么久,或许……
或许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块白骨,或者一缕残魂了吧。但白缁并没有揭穿,只是安抚性的一笑。
韩瑾放下筷子,说:“你们都吃完了?”
一顿饭吃的还挺久,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老严在发愣,或者慢慢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就如此,灯芯都快烧完了。
大家点了点头,老严又费了许久,才放下了饭碗,端着酒碗说:“我……我只要喝点酒就行了。”
韩瑾“嗯”了一声,说:“那您以后,就还是住在这里吧……爷爷。”
他最后两个字音有点含混,但脑子昏昏沉沉的老严却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借着将熄的灯火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说:“哎,瑾儿。”
连白缁和谢暮山都抬头掠了他一眼。他却露出一个笑容。
就好像……中间十五年的分离根本不存在,他与那位老人也没有阴阳两隔。
一个小屋,一盏残烛,三世同堂。原来人与人的牵连也不必那么多的浓稠鲜血,也可以如此简单。
白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老秦。
当年,他也曾有这样的感觉,以为一句闲聊,一个笑容,就可以打破障壁,也可以让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亲密无间。
很单纯很美好,只是梦境破碎的时候有点痛。他不愿让后辈也如当年的他一般,不用过多提防,凡事留个心眼就好。
如此圆滑的方式,果真是世道留痕。
但他却闭上了嘴,不愿多说。韩瑾还很年轻,对这个世界满是赤诚,万事随心,亲自品尝着百味悲欢。
他不愿以老道的经验教诲年轻的生命,不愿毁掉那份赤诚,做披着善意的恶人。他看着韩瑾握着老人皲裂的手,和他交谈着。
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满足的。
他只是付之一笑,离开座位,素色云衫扫过谢暮山的脸,里面还有些隐淡的香。
他附身在谢暮山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低沉的声音说:“走了,小暮山。”
谢暮山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袖子和他进了客房。
走进之后,房间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白缁“啧”了一声,边上已经亮起了明黄色的火光。
是谢暮山的照明符。
白缁一挑眉,两只清瘦的手放在嘴边,手指虚搭着鼻梁。
谢暮山:“?”
白缁呼了一口气,随意的搓了搓手,便伸上前拢住了跳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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