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缁只是微微一笑,低沉的嗓音带着些微妙的试探。他说:“瓷间城,拔舌相。”
殷肆鸥自然心里也很清楚,躬身抱拳,微笑着说:“某自当遵令。待天一亮,即刻动身。”他将扶乩用的那根木枝交给白缁,说:“凭此为寄,某必来复命。”
白缁微微欠身,回了一礼,说:“那就……多谢先生了。”
白缁和谢暮山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谢暮山闷声说:“你相信那人说的吗?”
白缁眯了眯眸子,更显得眼尾狭长,添了风情。他说:“他不像是要害我之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个善类。听殷肆鸥的话,分明是一点也不知道他曾经为家喻户晓的“无宗主上”。
但尹无宗性情乖张,也没有长年闭门修炼的癖好,反倒是四海皆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走几步就是仇家。
真的会……找了那么多年,也从未找到过他吗?还是说那人是骗他的,而那些触人的说辞也都是编的?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总归是不可轻信。”
谢暮山点了点头,说:“那你可要记好了。我看他还挺会迷人心智的,你可别哪天被他骗得找不着北。”
……说的是他被殷肆鸥一段话逼得入魔的事吗?
呵呵呵。白缁无言以对,只能在心中冷笑。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嗯”了一声。
其实想想他入魔的原因,也确实挺可笑的不是吗?其实都是一些平常事,忘记前尘往事又不是忘了一天两天了。如今却被殷肆鸥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逼入了魔障。
能不能迷人心智有待商榷,但确实……挺能迷我心智的哈。
唉,一天天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啊。自打知道自己失忆前是罪大恶极人人喊打的无宗主上,真是遇到个“故人”就于心难安了。
关键无宗主上本人还不知死哪去了。莫不是……没修炼好,真的消散了?
白缁有一点窃喜,又有一点担心。心中徘徊之际,恰好又听到谢暮山低声问:“你是不是……”
“也失忆过?”
白缁愣了一下,有些无奈的苦笑着说:“小时候……和我母亲有关的事情,基本都不记得了。”
他望着虚空中一点,目光失了焦,似乎陷入了某场有点难过的记忆,以至于眼里也带了一线悲伤。
但他依然是笑着的,说:“她的相貌,她的名字,她的声音……我全部都想不起来了。”
他本人长得应该是偏女相的,大概是随了母亲,于是看到镜子,总忍不住望一望,看能不能窥探到一点儿那个已故多年的人的模样。
依稀想起他的母亲似乎有一双凤眼,就如他一般。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可亲,严肃起来也是一脸正气,剑眉星目。
一定……是很好看的吧。
谢暮山又问:“为何会忘记?时间太久吗?”
白缁笑中苦意更甚,顿了一下,说:“似乎……是天道。”
尹无宗当年声嘶力竭的哭嚎还在耳侧回响。
“天道……天道让我忘了她……”尹无宗这样说。
天道会让怎样的人彻底被遗忘,被抹杀?
是触犯天纲,罪孽深重的神。
谢暮山心中大惊,喃喃道:“……天道?!”
白缁重复了一遍,只是远没有那么多的惊叹,而只是长长的叹惋。
“是啊,天道。”
谢暮山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说:“那你岂不就是……神裔?”
神裔?这个词倒是新鲜了。不知尹无宗有没有想到过,但他早已对心中那个嗜血的魔头憎恨至极,倒是实在没有把他和神裔联系到一起过。
“神之裔,几入魔矣。”他在心中叹道。但还是偏头看着谢暮山,抬起一边眉毛,戏谑的问:“怎么?还想膜拜一下?”
谢暮山方才夹杂着惊叹的神情一下子就瘫了大半,瘪了瘪嘴,说:“我只是觉得,你也太不像了一点。”
我不像?我怎生不像?我平日里凡体出尘道心坚定,不说像九天神明,连个神裔也不像吗?
白缁没好气的说:“您还是隐宗少主呢,我看也不大像,倒像是庙里出家的小秃驴。”
谢暮山:“…………”
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调侃了一番,先前气息交缠,识海闻音的微妙尴尬终于慢慢消散了几分。谢暮山没忍住,偏开头,噗嗤笑了。
待笑声慢慢止住,他默然片刻,又问:“天道要抹杀她的一切,你为什么还会记得?”
或者说,你为什么记得了,还能安然无恙,满身清明的站在我面前?
天道抹杀之存在,就是上天入地,也再寻不到踪迹,在无人记得。
“那个谁……殷肆鸥,他有为何还会记得?”
白缁方才还是满心复杂。毕竟他满身清明,尹无宗却为了记住那个存在,变成了一个神志不清,六亲不认的疯子。
可他蓦然回神,瞳孔剧缩,满眼满心都是震惊。
是啊……那么殷肆鸥,一个依然好好活着的凡人,又怎么能有与天道抗衡的力量和决心,又怎么可能全乎人儿一样的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娘亲,所以堕入疯魔万劫不复,当年的他也执意要记住。
饶是救命之恩,当真……如此相报?
白缁恍惚了一下,先答了谢暮山的第一个问题。
“我不是安然无恙满身清明,我总有付出了代价的一天。”
待到天道轮回,恶人偿命,便是为此付出代价之时。
但那是他自己愿种的因,也是他自己该受的果。是以他并不惧怕,只是轻飘飘的说出。
但谢暮山却似乎有些排斥,毫不掩饰的皱了皱眉。白缁莞尔,也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方才的话,我不曾骗你。”
也就是说,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娘亲就是被天道抹杀了存在。
就好像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尹无宗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面骗他。
“至于别的人为什么会知道会记得,你若好奇,为何不到时候自行去问?”
不过堂堂隐宗少主,也不至于为不相干的事好奇至此,多管闲事至此吧。他眉梢轻挑,看向了谢暮山。
谁知后者静默了片刻,认真的“嗯”了一声。
白缁心中哭笑不得。
谢暮山又问:“你记忆有损,就只忘记了和你母亲有关的事吗?”
不知为何,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白缁心中倏然一动,似乎……像是触及了一层薄膜,有什么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将要呼之欲出。
他看着谢暮山,忽然就很无力。他眯了眯眸子,不欲再和他多说,淡声道:“不是。我忘记了很多。”
他看着谢暮山,一脸薄情相终于展露无余,恹恹的说:“就像你一样。”
谢暮山,你又究竟忘记了多少,又究竟还记得多少呢?
谢暮山看到他的神色,想说的话又咽进了肚子里,偏过头专注走路去了。
他发了许久的怔,才在心中缓缓道:
“白缁。”
“我恨你。”
恨你虚情假意,恨你惺惺作态,恨你想要骗我。
最后连你自己都难以骗得了。
白缁直到第二天天已亮,也没有从屋子里出来。由于昨夜的对话到了最后不欢而散,二人之间微妙的尬意不仅没有消散干净,反而更盛了。
谢暮山在门外站了几柱香时间,也没有敲响白缁的房门。楼上有其他的客官来来往往,都忍不住看他几眼,不知这个长得玲珑可爱的小孩为什么一脸阴沉的站在门外。
于是难免有人开始怀疑,议论。声音虽低,以谢暮山的耳力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但他显然没空去搭理别人。
原因无他,屋子里面的人就已经够他受的了。他的拳头攥的很紧,小手上居然已经青筋暴起。
但他始终只是倔强的站在那里,甚至站了一会儿之后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气息。
处于某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心理,他不是很想让白缁知道自己站在门外等他。就好像一场默契的比试,谁先去找对方谁就输了一样。
他想,白缁一定也是这样的想着,这样的等待着吧。
有一个过路的中年女人,看着慈眉善目,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孩子。她从谢暮山身边走过去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折了回来。
她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看着格外的亲近,此时俯下身子和谢暮山平视,更显得她温和。
她柔声问:“怎么了?做坏事被爹娘赶出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谢暮山知道,隔着一扇门的白缁一定可以听到。
既然如此,那也没有隐藏的必要了。他想了想,白缁那种性子,要不了女人一句话,再不情愿也一定会开门主动让谢暮山进去。
末了还会欠身感谢这个好心的女人。
于是谢暮山敛了目光,垂着眸子,摇了摇头。
女人语气更加轻柔,问:“那是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去我的房间里休息一下。一直在这里站着,也不太好呀。”
谢暮山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没事,谢谢。”
女人还是有些担心,但谢暮山的反应虽然有礼,但实在是太淡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她想了一下,指了指一边的楼梯,问:“那你继续在这里等,可以陪我家小宝聊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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