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殷肆鸥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他的额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才终于从座椅中站起身来,得以与白缁平视。

这时,白缁才发觉,原来那人看着比自己还清瘦,又是个不修边幅的,站在一起的时候居然比自己还高大半个头。

那人终于一改之前散漫油腻的模样,恭恭敬敬的对白缁行了一记长礼,居然也是朗月清风般的风姿,还隐隐带了些凌驾众生的傲然。

不同于白缁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有着一种最大限度贯通天地的虚无气质。

他温声说:“吾生为孤儿,无父无母,只因主母相救,名因子美赐,姓因主母有,名曰殷肆鸥。”

殷肆鸥,因似鸥。少陵野老曾有诗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照着依稀的记忆,阿娘似乎确实是仰慕杜工部的。

“吾承主母之命,追随公子左右,护佑公子无恙。遍寻四海百十年,不知行迹。”

“万幸天赐鸿福,终在大石县觅得公子影踪。只是公子不识得我,故不敢贸然相认。不料现今被公子发现,某只能说,绝无歹意,他日公子自会知晓。”

“似鸥……这是……母亲给你取的名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名字是这么来的,但不是那个‘似’字。主母说那个字不好入名,改为了肆意之‘肆’。”

白缁点了点头,又问:“那……我母亲叫什么?”

“殷江云。还有,公子从前都是唤主母阿娘的,何以如今换了称呼?”

江云?

他本想着问到娘亲的名字,说不定能再想起一点往事,毕竟一直保持着一个记忆全无的状态也实在不美。

谁知听到这个名字,他居然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

纵使光阴逝去,世上百年,那也是他幼年……乃至整个人生中羁绊最深之人。

他的爱,他的恨。

他的清明,他的魔怔。

他的疏离,他的执念。

都和那个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却说忘就忘,再闻故人名,不忆故人影。

……何至于此?!

谢暮山抓住他的手,冰冷的嗓音厉声喝道:“白缁,回神!”

与此同时,他似乎早已知道白缁入魔已深,并没有天真的想到他一句话就能将白缁喊醒,只是在说话时就将磅礴的灵力灌入白缁的灵台。

带着……隐者的淡泊之志,与王者的号众之威。

就连一旁的殷肆鸥,也忍不住为他侧目,面露讶异。

这哪里是一个八岁孩子的修为?!绝对有高人将几乎是毕生的内力输给了他。

恐怖如斯!

谢暮山似有察觉,但完全没法分心多去看他一眼,只是一昧的破开白缁的灵障,侵入识海,厉声高喝:“白缁!”

“白缁!”

“白缁!”

“……”

可魔怔之人,哪里有那么好唤醒呢?谢暮山心急如焚。殷肆鸥虽说他是一介凡人,谢暮山却断然不敢轻信。但他也实在看不出此人是人是鬼……

甚至是魔……

又修为几何?

又战力几何?

比平日里讳莫高深的白缁更加难以捉摸,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以他的直觉看来,也绝非善类!若是白缁深陷意障,谁知会出怎样的岔子?!

谢暮山却气沉丹田,终于豁出去了一般,大喝到:“尹无宗!”

尹无宗……

白缁一片迷离之中,连那个藏在深处的灵识也寻不到,周身无人,又似乎周身有千千万万个人!

似在荒古,似在今夕!

似是方寸,似是无垠!

似是灯火阑珊,似是烟花万里!

我在何处?

我从何来!

他不知,难辨,沉寂,无所措!

他立于那里,困在那里。

刚知自己身份前,他曾很疑惑,大灵蝠族与他恩怨匪浅,说一句仇大苦深也能当得。他为什么要叫尹无宗,为什么明明灭了大灵蝠全族,依然冠以齐阳尹氏之尹姓。

这到这一刻,他才终于顿悟。当年的尹无宗,在那一片茫茫血海之中,究竟是背负着怎样的煎熬心酸与贯心剧痛,仰天长啸,大哭大笑着说:

“从今往后,我叫尹无宗!”

姓因血海生,名因大恨起。

我叫尹无宗。

“我要让齐阳尹氏……再无宗脉!”

“我要让大灵蝠妖……永远灭绝!”

从此往后,哪怕不复当年,也不改此心,那是他疯魔数年也不曾忘记的誓言。

那是他在彻底沦陷的边界……

也紧紧撑着他的支柱。

是恨意,也是肝胆与信念。他可以一念入魔,也可以一念为仙。

只要他是尹无宗。

白缁蓦然回神,才发现方才气息外涌如乱麻,甚凉如寒冰。

他所站立的地面,已有霜寒蔓延开来,凝成网状的冰层。而与他气息交缠的谢暮山,眉眼皆是冰霜,一时之间甚至不能融化,被后者轻轻眨眼,落下一层薄薄的晶。

而那只握着他的手,则已经彻底冻住了。饶是罪魁祸首乃白缁本人,他垂眸看见了,也不由得内心大骇。

这……是我?

他努力的收敛着,却没忍住心中波澜,不留痕迹的退了一小步。

谢暮山看他低头,自己也垂了眸,盯着自己已经被冻住的右手,灵力一催,寒冰应声而碎,只在地上留下一滩湿痕。

他复又抬眸,或许是因为身上还有寒气未散,真真如同是冰做的人儿。

他声音淬凉,有些危险的目光落在白缁身上,低声说:“你刚才识海中在说什么?”

白缁一愣,随后想起……

他总有一种感觉,像是方才意识迷离之时,隐约听到一个人在喊自己“尹无宗”。

他魔怔不浅,要让他听到的呼唤,必是得……在识海之中。

若是尹无宗关键时候喊了自己一句,真的只会是喊自己一句这么简单?

他不是平日里……最过轻浮吗?只不过退一万步讲,他也和自己同根同源,轻浮就轻浮吧。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想那位神经病的时候。如若不是尹无宗,那喊他的不就只有……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已经在这一片苦寒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他对上了谢暮山似乎含怒的眼睛,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怎么可能?”

像小暮山那样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就是害的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还会和他同行这么久?还会这么粘着他?

显然不可能。

可冷汗刚止,又是一盆倾头而下的冰水。谢暮山此时冷冷的望着他,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可怎么答呢?告诉谢暮山真相吗?

他不敢,不愿,也不能。

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吗?可是谢暮山绝非愚钝之人,他在识海中因听到“尹无宗”而神智清明,怎么糊弄?

殷肆鸥在一旁看着,方才还和和气气的两人此刻散发出了诡异的火药味,居然有些剑拔弩张。

他听到谢暮山一句“尹无宗”时,周身一僵,似乎有些犹疑,甚至一丝……

忌惮。

而这个反应恰好被慌不知所措的白缁收入眼底。他脑中一团乱麻,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他,为什么忌惮?

是害怕?

其实也不像。似乎……只是有碰到了一点小麻烦,会耗一点心力,但也微不足道。

所以三人对峙几个呼吸间,殷肆鸥率先在暗箱里抽出一把凡剑,与此同时白缁也开口说:“你先静静。”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往边上一瞟,看到了凡剑锋利的剑锋,抵住剑柄往下一压,只听一声轻响,利剑回鞘。而白缁看都没有看一眼,目不斜视的紧紧盯着谢暮山,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暮山实是一动不动,有如一把已经露出锋芒的剑。

不是凡品,盛满了盛怒。

白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的好。谢暮山却先卸了锋芒,一如方才的白缁收剑。

他淡声说:“算了,我现在不想听。”

白缁:“……???”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我要说什么呢……怎么,日后想听了我还得跟你讲?

谢暮山重新看向殷肆鸥,后者还是一脸的敌意。他毫不在意的说:“适可而止一点,毕竟我比你可信。”

殷肆鸥:“……”

白缁:“……”

谢暮山又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哪怕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信?”

殷肆鸥说:“我刚才讲过了,日久见人心,他日公子自将懂我心意。”

白缁挑了一下眉,悠然说:“我平日里独行惯了,要日夜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实在有点不适应啊。”

殷肆鸥笑了一下,说:“手无缚鸡之力有点夸张。我虽是个凡人,倒也有点三脚猫功夫在身。再者,我本就是随行侍奉公子,保护公子的,哪里敢劳心公子费力?”

白缁沉吟片刻,垂眸望了谢暮山一眼。他露出一抹笑来,说:“我最近有很多事,不太忙得过来。一直把你放在身边也难免不放心。不如你先往旁处走一遭,算是……”

“表一表你的忠心?”

殷肆鸥一愣,笑问:“公子让我去哪?要捉那只魔物?”

看来,是个聪明人。

不敢贸然相认,不料现今被公子发现?

聪明人会做这么蠢的事吗?若是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接近自己呢?

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不代表尹无宗也没有。只不过他似乎当真和娘亲有些牵连,白缁万万不敢随意揣测。

现今之计,就只好将人支开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