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翻脸快胜翻书!只可惜善面头陀当时根本就不通人情,只是呆愣了一下,又恢复了寻常,看神情有些惋惜。
他说:“我算的了什么呢?只是难过了我的老父亲,不知这些年,他过得可好,是否有了新的孩子。”
尹无宗心说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能有新孩子就有鬼了,却一点都不想再和善面头陀交谈下去,只是冷冷的哼笑了一声,打断了善面头陀的伤愁倾诉,说:“行了,没见过,滚吧。”
善面头陀的反应总是慢了几拍,还没有意识到交谈者内心的烦躁与不耐,只是停下了话,有些困惑的望着尹无宗。
尹无宗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兴趣,一股暴怒涌上心头,他也不管这里是人间闹市还是万相门老巢,直接将酒壶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碎片与酒液飞溅,原本就躲着的人此刻更是一声惊呼,都推开了几尺。
他们用夹杂着恐惧与厌恶的眼神瞪着尹无宗,后者却混不在意,只是能透过面具上的小孔洞窥见一点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疯子!
尹无宗看着眼前无甚反应的善面头陀,只当他是没见过疯子的,吓呆在了这里,当即大笑了一声,只是听不出半分痛快。
他水袖一扫,冷声厉喝:“滚!”
善面头陀困惑的望着他,随后像是了然,拱手行了个礼,温声说:“多谢。”
便又挺拔来,挺拔去了。原地只余尹无宗黑着脸,随后像是感知到了不远处窥视的目光,狠狠地扫了墙边的乞丐一眼。
他勾唇一笑,声音里是说不出的阴险,森然道:“你那双招子,怕是不想要了!”
倒是也没再去管那个看热闹的乞丐,俾睨的目光扫到了地上的碎瓷片上,淌出的酒液还散发着香醇浓郁的酒香,在地上沾染开一大片湿痕。
他只是轻飘飘的掠了一眼,只听一声干脆利落的巨响,原本的碎瓷片成了一地看不清晰的粉末。
尹无宗泄完了心中燃起的火气,愉悦的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了。虽然没有了酒壶,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放荡。
只是身上的寒气更盛,街上的人避他更明显了,他倒也没管,只是往前走着。
毕竟已经闲到了一个不知为什么还活着的地步。近日连那个外斗连绵,内斗不休的万相门也安然无事。
无聊,实在无聊。
谁知乐子没过多久又找上他了。
他绕着街道走了一圈,一点停滞也没有,显然打算再逛一圈,也不知这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找这么一条繁荣的街道兜兜转转,到底是想做什么。
白缁只是看着,就已经无聊至极了,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梦中主角的影响。
随后,他看到了不远处,善面头陀再次迎面走来,看见了路人,又迎了上去,继续问着那个问题。那个路人摇了摇头,善面头陀面露遗憾,但还是微微笑着,道了声谢。
尹无宗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往边上绕了一下,谁知善面头陀也跟着绕了一下,不闪不避再次站到他面前。
尹无宗眯了一下眼,负在身后的手上已经掐出了一道印记,是万相凌锋。
怎么,这呆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想找自己算账?尹无宗心中冷笑了一声,暗声道:“自不量力!”
谁知他面对的并不是善面头陀的一脸怒容,反倒依旧是温和的笑着。
他说:“我想问问仙君,可曾有见过一人,姓严,约莫**十岁,嘴唇上方有一个痦子。”
很难说那一刻,尹无宗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都是草菅人命——不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是以哪怕面前所立非人,他也没有半点恐惧。
讶异有之,玩味有之,感概亦有之。他微微一笑,这回问的是:“你找了多少年了?”
善面头陀愣了一下,随后毫不犹豫的说:“两百二十七年。”
或许是他的心里就只剩下寻人这一个念头,所以四处奔波四处走,从来没有混淆过时间。只是**十岁的年纪,大概是他入魔的那一刻,所记得的岁数吧。
他寻了两百多年,现在还在寻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人。
尹无宗忽然就很同情他,也不拿那些话刺他了,斟酌了一下语言,笑说:“那你怎么寻?就这么……一个一个的问?若是有人答没见过,你该如何?若是有人答见过,你又该如何?”
善面头陀和煦的说:“我不太能记得儿时居所,自然只能四海询问。天下这么大,总有见过家父的人在。若是没见过,也该道谢。若是见过,那自然劳请带路。”
“既然如此,谁会想给自己找麻烦呢?谁会愿意答你一句见过呢?”
善面头陀明显是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作为一具行尸走肉,显然也不曾思索过这个问题。
是以他呆了许久,才声音晦涩的道:“怎么会……”
是没有底气连自己也不信?还是没有答案只是单纯的怔然?
这一点,尹无宗说不清,连两百多年后的白缁也说不清。但这并不妨碍某个渣滓在那里蛊惑人心。
尹无宗凑到善面头陀耳边,声音轻柔却狠毒。白缁能安抚旁人,那他自然也能诱惑旁人。
哪怕是魔物。
他说:“人都是这样,他们永远只会冷眼旁观,觉得事不关己,于是一边笑着,一边把事情推给别人。”
“所以最后,那些可怜的求助者只能孤立无援,要么死,要么疯。”
善面头陀的眼睛里淡了那一股儒者气,便只剩下呆愣。
因为是只低阶魔物,所以将自己完全袒露在外人面前,抓住了七寸,就可以任人摆布。
他怔怔地重复道:“要么死……要么疯……”
他问:“那我算什么?”
尹无宗说:“你还没有等到那一个契机。”
所以一切都保持着平和的假象,你被所有人骗了,哪怕是你的父亲。
他若爱你,为何不告诉你他已经死了?让你兜兜转转,再无转生之余地。
尹无宗轻轻的问:“你想死吗?”
像一片羽毛拂过,将死水荡起一点波澜。不多,甚至有点儿微妙的暧昧,是尹无宗最惯常的状态。
但死水活了。尹无宗一面说着,一面抚上善面头陀的眉心。
后者似乎有点恐惧的轻轻颤抖了一下,但无法迈开步子退开。
那不是身体上的控制,而是灵魂上的臣服。
他的目光终于慢慢凝聚起来,说:“……我不想死。”
尹无宗笑起来,从面具只能窥探到他的两眼弯弯,盛满了催命的毒汁,却又无端的温柔,堪比花魁娘子最动人的笑容。
他含着笑意说:“是啊,那你就只能疯一点了。”
善面头陀望着他,没有说话。
尹无宗并没在意,只是在善面头陀的眉心重重的一划而下。
那是一个控制傀儡的的动作,只是没有灌入任何气劲,控的不再是躯体,而是魔物的执念。
尹无宗问:“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因为我可以帮你,我愿意帮你。”
善面头陀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答我愿意。
他只是有些呆呆的问:“你是死了,还是疯了?”
所以我们同样的孤立无援,所以我们哪怕面目全非,还想救救当年的“自己”。
当然,善面头陀根本就不会想这些,他只是一种奇异的直觉罢了。
白缁的心几乎是凉的彻彻底底,他看着闹市一角,看似平常,却发生着最冷酷残忍的对话。他只想把眼前这个疯子捅得千疮百孔!
恶劣至此……居然……恶劣至此!
他在心中咆哮道:“他哪里是什么可怜人?他分明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天生的疯子!”
所以带着那一门邪宗烧杀抢掠,所以哪怕是走在路上,也能毫无负担的将一个苦寻父亲的孝子,变成一个报复人间的恶魔!
但尹无宗却望着他,眼中居然还有悲悯。他修长纤细的手指游离到了面上覆着的恶鬼面具上,随后将面具取下了。
只是面具之下,居然还有一张面具,哪怕是一张长得还不错的人脸,却与那双眼睛总也不配。
白缁觉得无比讽刺:怎样的人呢?哪怕想要以脸示人,也还要自欺欺人的用一张假脸。
尹无宗,你当真不觉得可笑?可悲?!
尹无宗却含着笑意,声音是滚进极北之地的冰冷。
他叹息的说:“我死了,所以疯了。”
善面头陀显然是不懂他的话,但也并不感兴趣,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而问:“你说你会帮我?”
和魔物显然没什么好介意的,尹无宗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说:“是啊。”
他转过身子往一处客栈里走去,善面头陀不明所以,也急急跟上,问:“你要怎么帮我?”
尹无宗不满的啧了一声,说:“你张口闭口都是请人帮你,难道就不主动献出一点什么吗?”
善面头陀愣了一下,问:“你要怎样才能帮我?”
尹无宗挑了一下眉,说:“好说好说,叫一声主上来听听。”
善面头陀不假思索的喊道:“主上。”
尹无宗微微一笑,说:“徒儿莫慌,本君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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