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常如常

谢暮山望着白缁——他依然挺拔的坐在那里,却似乎比平日少了点什么,自信,悠然,如同一棵青松,或者更加清秀,如新生的翠竹,万般风情。

也或许……是多了点什么,愧疚,自责,痛苦,无地自容,欲死而生。

是啊,我就是不想看见当年那个天真纯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负起本不该由他背负的东西,被那些沉重的鲜血与骸骨压成这样。

“我不该说这些,不该告诉你这些——那个殷肆鸥出现的时候,我就应该缄口不语——堵住我的嘴,堵住你的嘴,如果韩瑾也要话多的话,那就连着他的嘴一起堵上……”

他突然有点后悔,但随后又被更多的委屈所淹没。

“可是……我都没有怪你,你做出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呢?”他心道,“白缁,你还是那样残忍。”

你以为这样,真正恨你的人就会放下一切原谅你吗?

虚伪!懦弱!

他嘶哑的低吼道:“尹无宗……你心里有鬼!”

白缁愣愣的,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随后望向谢暮山。他看着谢暮山的神情,用力的眨了眨眼,像是想要借此压下那些情绪。

他终于慢慢的镇定下来,一句“尹无宗”,终于让他再次平静。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重新看向谢暮山。

他跟着谢暮山重复了一遍:“……我心中有鬼。”

“是啊。我心中那么多鬼,都是欠下的罪责。”他笑着承认,反问道:“你不是吗?”

“尹无宗杀了我,但你救了我。白缁,你不是他。在你面前,我也不是鬼。”

说着,他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白缁的脖子,他说:“我永远不会把剑锋对向你。”

白缁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而后再次归于平静。他说:“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我答应你。”

白缁怔然片刻,才发现那个小家伙正紧紧抱着自己,他犹豫了一下,回抱住谢暮山。他叹了一口气,问:“你不恨我吗?”

“白缁,我不恨你,你永远不会成为他。”

白缁默然了许久,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成为他。”

那个疯子。

谢暮山松开了他的怀抱,再一次喊:“师尊。”

白缁说:“你还是别喊我师尊了。”

“……”

白缁仓促的转过了头,说:“……我有点不习惯。”

谢暮山眯了一下眸子,随后突然偏头看了韩瑾一眼。

随后他又迅速收回了目光,看向白缁,眼睛和嘴巴都是弯弯的,笑意愈深。

“好啊,那我以后就不叫你师尊了。”

居然没再多做纠缠?白缁看了谢暮山一眼,随后笑着摇了摇头,说:“瑾儿。”

韩瑾此刻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的,就瞠目结舌的看向谢暮山。

这固然是一个好结果,但谢暮山那样的人,真的就这么放下了?

……他心中波涛翻涌,依旧不能立刻平息,傻不伶仃的问:“你……不报仇了?”

等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愚蠢的一句话——若是谢暮山还要报仇,今日必定与白缁一刀两断,他要是想杀白缁,白缁恐怕还要引颈就戮。哪怕今日不是一个活一个死,走出了这扇门,从今往后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那么他问这句话是想做什么呢?

韩瑾嘴皮子动的脑瓜子快,此刻反应过来,肠子都要悔青了。两个人眼看着就要握手言和从此不问恩仇一家亲,他这话说的,不就是徒增尴尬吗?

见两道目光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像是阳光普照大地连同地底虫豸,韩瑾吓得脸色绿汪汪,连连摆手说:“我我我……弟子不是那个意思,师尊恕罪!”

白缁摇了摇头,看向谢暮山,谢暮山毫不在意的移开目光,与白缁眼神相撞。他说:“血仇自然要报,不过与白缁何干?”

韩瑾一直想着这件事,大半天的功夫已经想出了起码几百种恩爱(韩瑾:不是呀是师慈徒孝的)师徒划地绝交反目成仇的故事,此刻看到什么事都没有,二人反而没那么多芥蒂,不由忍不住老泪纵横……开玩笑,感激涕零。

他说:“好好好,哈哈,好好好,这样才好嘛。”他有些语无伦次,但白缁与谢暮山都知道,他确实是真的开心。

比起一个沧桑师父,一个心机小孩,韩瑾哪怕已经慢慢的成长起来了,依旧单纯的像个小孩。

谢暮山心中想,能把从小带到大的小孩养成这个样子,白缁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如果他没有因为大梦池心绪更为成熟,是不是也会像韩瑾那样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

他突然之间有一点点的艳羡。他转过头又拿了一块糕点,白缁则斟了一杯茶水冲去手心里的粉末,取出手帕揩得干干净净。

谢暮山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你当年想私下弄死善面头陀,也是不……想让我知道吧。”

他本来是要说不敢,但话到嘴边及时转了个弯,变成了不想。话音一落,他在心中想:“我可真是通情达理。”

白缁这么敏感,应该的!

谢暮山心中窃笑,而后看向白缁。白缁听他旧事重提,一时有点尴尬,“哈!哈!”的干笑了两声,说:“哪有……这不是怕你打不过,受伤嘛!”

谢暮山眯了一下眼睛,随后声音透露着某种威胁般的意味,说:“最好是这样。不过你也说了,我好歹是个天眷道子,既言天眷,那便没有随意被人杀死的道理。”

白缁哭笑不得,原本用来呛白石先生的话,现在反倒被谢暮山本人用来呛自己。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了。

他想了想,苦笑着说:“行吧,到时候可别被人用剑架着脖子求饶。”

谢暮山不屑的说:“谁敢?!”

白缁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捞了过来。他一面细细吃,一面说:“我们在虞城耽搁已久,明日就赶去瓷间城,看殷肆鸥是不是真的把拔舌相给抓起来了吧。”

韩瑾也坐过来,沉默的望着空空如也的包装纸,心说不过离开了几十天,这两个人卿卿我我的就再也容不下自己了。

他目光一时有些哀怨,转头看看谢暮山,又看看白缁,更加悲哀的低下了头,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白缁却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看了一眼谢暮山,嘴角微勾,戳了戳韩瑾的手臂,说:“你这是怎么?你已经长大了,争风吃醋和偷偷摸摸哭鼻子都不管用了。”

韩瑾干巴巴地说:“哦。”

“师尊,你果然是有了新欢了,从今往后,对谢师弟自然是要宠爱有加,旁人也再入不得你的眼了。”

白缁:“……”

他低声斥道:“说什么呢?别在这给我拿腔拿调。”

“我拿的冷宫弃子的调,居然也碍着师尊的颜面了。”韩瑾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角本不存在的泪水,继续嘤嘤道:“也是也是,毕竟徒儿已经年老色衰,师尊却依旧风姿如故……”

白缁头疼的打断他的话,说:“打住打住。”

同一时刻,谢暮山掏出手帕揩了揩沾了糕点屑,说:“你知道就好。”

韩瑾:“……”

白缁:“……”

那一刻,白缁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韩瑾用最后一丝理智考虑到谢暮山与白缁之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关系,他恐怕就要直接冲上去把谢暮山撂倒在地暴打一顿了。

当然,打不打的过另说。

白缁做了个中止的手势,说:“哪里哪里,你们都是为师的心肝宝贝儿,嗯?别闹。”

韩瑾和谢暮山同时从鼻腔里发出一阵冷哼。白缁说:“那就到这里吧。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出发去瓷间城一探,如何?”

韩瑾自然没有异议,谢暮山犹豫了一下,说:“也行。”

白缁问:“这里还有什么事吗?”

“你怕不是忘了,你住的是正正经经的客栈上房,不是街上随便找的犄角旮旯。”

言外之意,你要给钱的。

白缁一愣,随即悲哀的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十五年过去,世上的道理还是没变。”

韩瑾主动请缨说:“师尊,弟子今晚就想办法弄点钱过来。”

“怎么,打算劫富济贫啊?”

韩瑾:“……这个城里好像有个赌场。”

赌场?赌场好啊,功夫人最不怕赌场,进去不是玩刺激,玩的是对赌的人的家底和心跳。

不过白缁戒淫戒嗔,生性就不是赌徒,没有去赌场大展身手的**,只是点了点头,说:“别收太过。”

“徒儿知道。”韩瑾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白缁和谢暮山,二人目光相撞,许久不曾分开。

最后白缁笑着叹了口气,感慨的说:“小暮山,我可真是要被你给惊疯了。”

谢暮山嘴角微勾,后来弧度愈大,二人相视几秒,都转头笑开了。

谢暮山半真不假的低声骂了一句,说:“被捧了几百年的贵主,当真是不好伺候。”

白缁心说我算什么,你还是亲王后裔,皇室血统呢,嘴上却笑着问了一句:“哦?那以后还伺不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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