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盘腿坐在寨门前,双手捧起脸,目光追随眼前蜿蜒向前的小路,等苏木和了尘回来。身后张鹏几人正在翻地,劫难不断,日子还得过,他们也想快些把菜给种上。
这次下山,苏木特意弄黑了脸,买完了面粉,转身又进去一家杂货铺,出来时,背篓多了些纸钱和香火。
清明快到了。
刚进山,了尘就把背篓取下:“大当家,我背你回去。”
苏木没想让寨子里的人知道,早上去飞云寺接大家回来,表面是一点事也没有。刚离开寨子,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苏木示意了尘停下,在山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歇脚。
了尘不想她继续忍受疼痛,把她背下山。到了青安城,苏木又不把脚疼放在心上。
此刻不在城里,苏木也不再隐藏,把背篓接过,趴在了尘背上。
回去时,山风吹拂,很是舒服,长长的小道仿佛没有尽头,苏木搂着了尘的脖子:“秃驴,我问你件事,你要好好回答。”
了尘点头:“大当家请说。”
“昨晚你跟我说的,关于大师兄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要是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愿意为她还俗?”苏木歪头,看他耳朵微红,没有之前那么红,有进步了。
了尘:“……”
苏木这般严肃认真,还以为会是重要的事。了尘犹豫后,道:“大当家,我没想过。”
“这样啊。”苏木对他这个回答不奇怪,“那你好好想想吧。”
听到苏木的笑声,了尘壮起胆子:“大当家,我能知道,为什么这么问吗?”
苏木回答得很快,语气轻松自然:“因为我发现,我挺喜欢你的。”
杜仲教她,喜欢就要说出来,在心里藏着没人知道,与其自己在角落里胡思乱想猜测,不如把事情摆明。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自己踏出了这一步。有了开始,才能会过程,有结果,若是开始都没有,那就什么都算不上。
了尘愣住。
苏木很是率直,不隐藏不犹豫,和山下的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身上所带有的矜持和含蓄不同,她有着山野间长大的自然野性,随性自在,因杜仲的呵护和寨子里人的疼爱,她可以肆意生长,没有所谓礼俗规矩束缚。
说喜欢,她也是坦坦荡荡,没有觉得不妥。
“大当家说笑了。”了尘红了脸,苏木这次说的喜欢,和之前在厨房里的不太一样,他还是能听出来,怯生生回应,“我只是个出家人,不配大当家喜欢。”
“是吗?可是我喜欢你了,你会怎么做?”苏木继续逗他。
了尘不说话了,不管苏木怎么戳他的脸,都保持沉默。直至回到小道拐弯处,绕过去就能看到清风寨的寨门,他才声如蚊呐:“我不知道。”
不知道啊,苏木搂紧了尘脖子,在他耳边道:“你不喜欢我也没事,我就是说出来,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就行。等你走了,你继续当你的和尚,我呢,就守着我的寨子,我不会穿上嫁衣去找你,也不会出家当尼姑。我只当清风寨的寨主,你就青灯古佛过一生,好不好?”
了尘收紧手,好一会儿才道:“好。”
他声音很轻,如果不是苏木靠得近,怕是会错过。
好啊,好就好吧,苏木笑了笑。
苏木说完这些话后,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对了尘都没特别在意,每日和大家翻地翻得不亦乐乎。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山里也逐渐热闹起来。
众人一改之前的习惯,每日早早醒来,清晨时分,就拿起锄头哼哧哼哧干活,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俨然不是土匪身份,而是山下农民模样。偶尔休息时,大家还是会聚在廊下听苏木讲故事。
等地都翻好了,苏木将前院的地平均划成八份,中间留一条路通人,又随手捡起根树枝,跟指点江山般指挥:“这边,第一块是鹏哥的,王现的,了尘的,第四块是小奎的。”
“大当家,我要种好多好多菜。”周奎在他那横竖不过两张八仙桌大的地来回跑,兴奋道,“明叔,到时咱们就不用吃野菜了。”
“好,那先谢谢小奎了。”明叔身体好转,能走动,翻土也是可以,但苏木不让他动手,只好在一边当起了监工。
苏木大手一挥,指向自己这边:“那块是我的,我旁边的是陈乾的,赵禾的,还有余准的。各自认准自己的地,鹏哥,去帮我分菜种子。”
张鹏跟苏木进屋,却见种子早已分好。
自从分好地后,又种上了菜种子,周奎干劲十足,每天天不亮就去打水,拎到菜地里仔细浇灌。赵禾见他这么勤奋,逗他:“小奎,你这浇法,这芽还没发,这种子就先淹死了。”
“禾哥你也别说我,是谁半夜起来偷偷看,嘴里还念叨说怎么还不发芽的。”周奎想起前两夜起来夜尿,正好来看看自己的地,就发现赵禾蹲在那念念叨叨。
赵禾的小心思被拆穿也不恼,反正这里除了了尘,其他人对这地那是一个上心,跟照看小孩似的,一天至少寻三遍,进山打猎挖野菜时还幻想,回来会不会就能看到菜发芽。
“说起这个,了尘最近是不是念经频繁了些?”余准捏起小土块放在手里,问陈乾,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那菜影都没见的地,“之前他都会出来跟咱们聊天,现在是有空就在他屋里敲木鱼。”
陈乾心想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没长,听到余准的话,随口道:“前两天问他,他说要静心。”
“静心?静什么心,修佛之心?”赵禾蹲在他们旁边,“不过这几日听他动静,这木鱼的敲法,是有些乱了,没有之前的稳重。”
“这你都听得出来?”王现也凑过来,加入他们的聊天,“赵禾,你这经书没白听啊。”
“那是。”赵禾略带小得意,瞧他一眼,“你不守着你的地,跑来我们这做什么?”
王现似是平常,但一听就知道是炫耀的语气道:“哦,没什么,就是来跟你们说声,我的菜发芽了。”
“什么!”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喊道。
这动静,把在廊下正在昏昏欲睡的苏木和周奎都给吓醒。
明叔和了尘两人从里屋走出,看见他们围着王现的地,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现哥,你教我,我的连影子都没有。”周奎央着他,“是不是真淹死了?”
“耐心点,小奎,不着急。”苏木表面是这么说,心里想的是为什么她的也没长。她看向张鹏的地,虽然很淡很小,也能看到一点点绿,她喊到,“鹏哥的菜也发芽了。”
众人齐齐望过去,还真是。
“鹏哥这段时间老跑山里去砍柴,都没怎么理过,居然还能长。”赵禾瞧着那细小的叶子,“难不成是娇生惯养的容易死,要让它们自力更生才行?”
苏木:“那就放养一段时间试试。”
“在看什么?”明叔问。
苏木回头,笑说:“明叔,了尘,你们来看,菜发芽了。”
明叔来了兴趣,过来瞧瞧这发芽的菜叶子,苏木看眼站在身旁的了尘,与自己的目光撞上时,他下意识躲开。
那天过后,这秃驴老是躲着自己,能不跟自己说话就不说。正如赵禾他们所言,每天除了做饭,料理菜田,听故事时被周奎拉出屋子,其他时间就躲在房间里念他的经,敲他的木鱼。
苏木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把出世的和尚拉入凡尘,人家不愿意,那她自然也不会强留。
张鹏扛着柴进入寨子时,大家正在廊下看陈乾和赵禾掰手腕。
双方都有人在加油,苏木察觉到有人,转头时,看到是张鹏:“鹏哥,你回来了,快过来,陈乾老是赢,你快打败他。”
“好。”张鹏将木柴放下,活动筋骨,“我来了。”
双方谁也不让谁,僵持许久也没能分出胜负,最后关头大家都憋住了气。
突然,一声童声将这紧张而又焦灼的气氛打破。
“臭土匪,死土匪,滚出青安城。”
苏木朝门外看去,一个看着**岁模样的小男孩站在寨子门前,身上的衣物破旧,洗的发白,小捆木柴扛在背后,气鼓鼓的小脸上沾了尘土,手里还拿着捡来的石头,往他们这边扔。
张鹏和陈乾对视,同时松了劲,和其他人一同看向那小子。
“大当家,又来了。”周奎无奈,对方比他小,他都不好上前赶,免得被人说他以大欺小。
苏木很是悠哉,转身朝寨门的方向坐下:“开春了,山里也该热闹起来了。”
男孩绷起小脸,眼神恶狠盯着寨子里的人,可惜没人对他这般敌视有所畏惧。
他气急,抓起石头用力一掷,这劲头还挺大,眼瞧那石头就要落到苏木身上,赵禾不慌不急伸出手,将石头接住,放在手心里把玩。
“小子,你爹娘呢?”赵禾问他。
“哼,我爹娘关你什么事!”男孩怒哼,学起大人的腔调,“土匪杀人放火,谋财害命,该死!”
“这小子还挺有说辞,比之前来的只会说去死吧聪明些。”赵禾笑起来,一下一下抛着石头,“那你说说,我们杀人放火,可杀了你爹娘?还是你祖上?”
“我爹娘好着呢!”男孩气不过,吼道。
“那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跑来清风寨叫喊什么。”周奎怒怼。
男孩又喊:“大家都说你们害人,西境那边乱了,就是因为你们没有把卷宗交出来!”
苏木本来在笑,这时才开口,朝他招手:“过来过来。”
男孩很是警惕,并没上前:“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卷宗在我们这吗?你过来我给你。”苏木逗他,小鬼头还真迟疑想进来,脚伸出又缩回去,来回好几次,那双稚嫩的眼在他们这群人中瞟来瞟去,可惜空有勇气,却没胆气。
“你,你交出来,放到门口。”男孩往后退,“我等着你。”
“人不大,口气倒挺狂。”余准扭动脖子,起身,小孩见他动了,立马往后跑,惹得大家哄笑。
了尘不做声,从苏木他们的反应来看,这些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很快,男孩又跑回来,正要发泄第二轮怒火和不满,还没出声,就被远处急忙冲来的男人制止,男人紧紧捂住他的嘴,眼里满是惊恐。而陈乾很是时候抽出身上的短刀,在衣袖上擦拭,男人见此一幕,立马扛起小鬼跑得没影。
大家再次笑起。
往日来骂的,也多是小孩,他们没什么七窍玲珑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大人跟他们说清风寨都是坏人,自此记下。坏人该骂,没见过人间险恶的他们,一片赤诚之心,敢于上前来挑衅。反倒是那些给他们灌输这种想法的大人,个个见了清风寨的人,就如同见了豺狼虎豹般惊恐,要么求饶,要么就和今日般跑得飞快,生怕寨里的人出去把他们杀了。
清风寨再怎么破败,只剩几人,然而官府的人次次来,都没能要了他们的命,也让这些人有所惧怕。以前也是名声在外,多少还有点余威震慑在。
只是昔日吼一声,山都能抖三抖的清风寨,如今被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骑在头上谩骂,落魄至此,可见悲凉。
山风吹来,凉丝丝的,吹拂在脸上,很是舒服。
“要下雨了。”苏木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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